所以,可以被毁灭的事物是拥有着部分的事物。那么这些事物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这些事物可以变化呢?即使有些事物是不能被摧毁的,又是什么预示着它可能是复合的呢?这个事实就是:它可以变化。假设我拿来一根金属棒,并把它折弯。我没有摧毁它,但我改变了它,我能通过重新安排各个部分之间的关系来改变它。同样地,我的胳膊和腿、头及其他部位之间的关系当然在不断地变化,所以我的肉身也在不断地变化。你重新组合这些部分,事物就发生了变化。反之亦然,如果它发生变化了,它就包含着部分。如果它包含着部分,至少原则上它就可以被摧毁。
我们得到了一些具有说服力的概括:能改变的事物包含了组成部分;有组成部分的事物可以被毁灭。那什么是(从原则上来说)你可以改变并毁灭的事物呢?正是我们在经验上司空见惯的物件,如纸片、肉身、铅笔、金属棒。
相反,还存在着无形的(invisible)事物,比如理念。这些事物永远不会改变。用数字3来举例,没人看得到数字3(我们可以思考它,但我们看不见它)。数字3从不改变。它昨日是一个奇数,明天是一个奇数,未来每一天仍是奇数。绝不可能说,明天它也许就有机会变成一个偶数了。它永远是一个奇数。类似地,当然,就昨天、今天或者永远来说,3+1都会等于4。这些关于数字3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数字3是不变的。同样的道理适用于其他所有理念,它们是无形的、永恒的、不变的。理念是单纯的,单纯的事物不能被摧毁,它们永远不会改变。
这些就是苏格拉底在这篇对话录中提出的思想。当你将它们汇总在一起时,它们就会构成一个相当有意思的论证。以下是我对它们尽最大努力的清晰阐释:
(1)只有复合的事物可以被摧毁;
(2)只有变化的事物是复合的;
(3)无形的事物不会改变;
所以:(4)不可见的事物是不能被摧毁的;
然而,(5)灵魂是无形的;
所以:(6)灵魂是不能被毁灭的。
前两个前提是说,只有复合的事物可以被毁灭,而只有变化的事物是复合的。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就可以推导出:只有变化的事物才能被毁灭。假如我们现在加上前提三,无形的事物是不变的,当然就可以推导出:无形的事物不会被毁灭。这就是前提四的内容。苏格拉底通过思考案例,得出了这些形而上学的原则。不过,它只是关于总体论证非常关键的一个次要结论,因为接下来苏格拉底将邀请我们去思考灵魂。灵魂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他令人信服地告诉我们(在前提五中),灵魂是无形的。这样,如果无形的事物不会毁灭,而灵魂是无形的,那么灵魂就不会被毁灭,它必然是不朽的。
这就是我再现柏拉图“由单纯性引起的论证”的最好方式了。当然,这并不是说,柏拉图自己以这样标有序号的前提和结论阐述了论证,但我认为这是对他提出的论证相当忠实的一种再现。总而言之,其结论是:灵魂是无形的、单纯的,并且是不可以被毁灭的。
稍后,我将评估这个论证是否有说服力。但是,我首先必须承认:实际上,苏格拉底并不像我说的那样归纳了他的论证。在我所陈述的由单纯性引起的论证中,在(6)中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灵魂是不能被摧毁的”,但苏格拉底并不这样说。他的实际结论是:“因此,灵魂是不可或几乎不可摧毁的。”
这是一个奇怪的限定,“或几乎如此”。苏格拉底从他对于变化、无形、复合与单纯等的考察中得出结论:“灵魂是不可或几乎不可摧毁的。”
这个限定就引发了一种质疑。这个质疑由苏格拉底的门徒之一——齐贝提出。他指出,即使我们承认灵魂几乎是不可摧毁的,这也不足以让我们确信它是不朽的。接着他给出了一个极其有力的关于人和他衣服的类比。一个人的一生穿过许多件衣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与任何衣服相比,人的肉体更接近于“不可摧毁”。但是,肉体不是不朽的,最终也会腐朽。所以,即便我们最终得出了结论,即灵魂“几乎”是不可摧毁的,摧毁它比摧毁肉体要花费更大的功夫,但这仍不足以让我们确信灵魂是不朽的。(也许灵魂由于不断的转世循环经历了很多肉体,但最终也会被摧毁。)
这就是齐贝提出的反驳。据我所见,对话中奇怪的一点是,苏格拉底从来没有直接对此做出回应。柏拉图通过齐贝(这个角色)提出了反驳,但他从来没有回答它。苏格拉底,或者说苏格拉底这个角色,从来没有回答站在柏拉图的立场提出的反驳。相反,他试图通过另一个论证来为灵魂不朽辩护。
很难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柏拉图担心他还不能成功地证明灵魂不朽;可能这个由单纯性引起的论证并不如预想中那么严密,因此柏拉图转而提供了另一个新的论证。但我想说,站在柏拉图的立场,或至少就这个论证来说,苏格拉底不能用这个奇怪的限定——灵魂是“不可摧毁的,或几乎是这样”——得出论证。他应该简单地认为灵魂是不可摧毁的,到此为止。
毕竟,如果我们有前提一、前提二和前提三,即只有复合的事物能被摧毁,只有变化的事物是复合的,无形的事物不能变化,那么你就有权得出我在(4)中给出的次要结论:无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毁。你不会得出一个更为谨慎的结论,如“无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毁,或者说很难被摧毁”。你不能这样,如果我们有前提一、前提二和前提三,就能大胆地得出结论:“不可见的事物不会毁灭,句号。”不过,如果(5)也是正确的,如果灵魂真的是无形的,我们有权得出结论(6),即灵魂是不能被毁灭的,句号。而不是:灵魂是不能被毁灭的,否则要毁灭它就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我们有权得出这一大胆的结论:灵魂不能被毁灭,句号,讨论结束。
尽管苏格拉底得出了一个相对无力的结论,但在我看来,一旦他给我们提供的论证确实成立的话,也将给予我们得出更大胆的结论的权力。即,不是说灵魂几乎是不可摧毁的,而是说灵魂就是不可摧毁的。柏拉图也许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可能就是他不费心去回答齐贝的原因。它也许是一个邀请,让读者们意识到还有一个比戏剧中角色们提出的更好的论证存在。我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不知道柏拉图在想什么。
无论如何,我们的问题都不应该是“柏拉图在想什么”,而是:“这个论证有说服力吗?”当然,如果灵魂是不能被毁灭的,它就是不朽的。那么,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支持灵魂不朽的有力论证吗?这个由单纯性引起的论证有说服力,还是没有说服力呢?
让我们通过思考另一个反驳来探讨这个问题。这次由西米,苏格拉底的另一个门徒提出质疑。西米说,我们无权得出灵魂是不可摧毁的结论(或几乎不可摧毁,无论怎样),因为我们不应该相信在(4)中给出的次要结论,即无形的事物不能被毁灭。相反,他说,无形的事物能够被毁灭。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当然就不能再为灵魂不可摧毁(或几乎不可摧毁)做论证了。因为,即使如(5)中断言的那样,灵魂是无形的,但如果与苏格拉底所声称的恰好相反,无形的事物能够被摧毁,那么或许无形的灵魂也能被摧毁。
西米并非轻率地断言无形的事物可以被毁灭,他还提供了一个无形的事物可以被毁灭的例子:和谐(harmony)。更确切地说,由一种弦乐器,比如说七弦琴弹奏的乐曲带来的和谐。事实上,西米认为这个例子极为贴切,可供我们来思考,因为据他所说,一些人认为心灵就与和谐相类似,心灵是肉体的和谐。更确切地说,心灵之于肉体就如和谐之于七弦琴。
在后面我会更多地谈到这个类比。但现在,无论从哪个层面上来说,我们的重点都是:和谐是无形的,但它可以被毁灭。因此,一方面,和谐当然是无形的,你看不到它;然而,与此同时,它显然又可以被毁灭。比如,这里有一把七弦琴,它弹奏着悦耳、和谐的音乐。之后你拿来一把斧头砍向它,毁掉了它,现在和谐也就被摧毁了。所以,即使和谐是无形的,你可以通过毁掉它所依存的乐器来摧毁它。
现在,如果你接受和谐与心灵之间的类比,就会疑惑丛生。因为,如果心灵与肉体的和谐相类似,而你可以通过毁掉和谐所依存的乐器来摧毁它,那么当你毁掉心灵所依存的肉体时,或许就能毁掉心灵。所以,当肉体死后,心灵也会随之死去。很显然,这是一个不容轻视的质疑。
不过,现在关键的一点是,和谐为我们提供了相对于普遍观点,即“无形的事物不能被毁灭”的反例。和谐是无形的,但它可以被毁灭。如此看来,当苏格拉底说无形的事物不能被摧毁时,他可就说错了。因此,即使我们认同灵魂是无形的,也可能推导出灵魂是可以被摧毁的无形事物之一。
这是一个很棒的反驳,值得斟酌。奇怪的是,苏格拉底没有以他应有或所需的方式做出回应。相反,他花了一些时间来质疑心灵(灵魂)是否真的与和谐相类似,并用不少时间来批评和谐与心灵之间的类比。
在下一部分中,我将讨论苏格拉底关于类比的批评是否有说服力。但要注意,关键的是,即使它们是有力的批评,也无益于苏格拉底的论证。毕竟,即使我们说心灵一点儿也不像和谐,这个类比很蹩脚,那又怎样呢?由单纯性引起的论证仍然止步不前。因为,如果西米想给苏格拉底的论证带来麻烦的话,他所依赖的就是“和谐是无形的而且能被摧毁”这个主张。只要这个主张成立,我们就不能继续相信无形的事物不能被毁灭。
如果苏格拉底想拯救他的论证的话,他需要做的是证明和谐要么不能被毁灭,要么不是无形的。我并不是说这件事很容易办到,但如果他可以证明两者之一——事实证明和谐不能被毁灭,或者和谐不是无形的——那么我们就失去了一个关于“无形的事物不能被毁灭”的反例。然后,由单纯性引起的论证就可以继续进行下去了。
所以,这就是苏格拉底应该做的。他应该说:“你知道吗?和谐不是真正无形的。”或者说:“它不能被摧毁。”但据我所知,对话中没有只言片语。比如,苏格拉底从未说过:“西米,这是你观点的错误之处。和谐不能真的被摧毁,所以我们并没有一个反例。”相反,事实上,他纠结于和谐是否为关于思考心灵本质的一个有力的类比。正如我一直解释的那样,即使它不是一个有力的类比,即使心灵同和谐毫无可类比之处,只要和谐真的是无形的,而且真的可以被毁灭,它就拯救不了苏格拉底的论证。
为了否定西米所声称的反例,我们需要证明和谐不是真正无形的,或者和谐不能真正被摧毁。我认为,后者不是很有吸引力。我们明显看到,如果我们毁坏了七弦琴,那么从琴中发出的和谐也被摧毁了。因此,如果我们有一次回应西米的反驳的机会,我认为我们需要把重点放在第一个可选立场上,证明和谐其实不是无形的。这个主张能够成立吗?也许吧。
假设我们问:当我们说“无形的事物不会被毁灭”时,“无形的”在这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我看来,至少存在三种不同的关于“无形”概念的可能含义。所以,取决于我们选取哪种含义,至少存在着三种不同的诠释苏格拉底之论证的方式。
这里是我们谈到“无形”时可能意味着的三种含义:
无形的=
(1)不能被眼睛看到;
(2)不能通过五种感官感知到;
(3)不能通过任何方法探测到。
说一件事物是无形的,取第一种含义,就简单地意味着它不能被看到,它对于眼睛来说是无形的;取第二种含义,就意味着它不能被感觉到,无论我们用上哪种感官;取第三种含义,就意味着我们没有办法探测到,无论再怎样尝试。
让我们厘清一下这些含义之间的区别。一些事物(比如颜色)可以被看到,另一些事物(比如气味)却不能。但有些不能被看见的(即“无形的”第一种含义)事物,仍能通过其他方式被感知到。比如,尽管我们看不见咖啡的气味,但仍可以感知它。普遍来说,气味就第一种含义而言是无形的,但就第二种含义而言却并非如此。类似地,我们看不见声音,所以就第一种含义而言它是无形的;尽管如此,它当然可以被感知到,我们可以听到它,所以就第二种含义而言它不是无形的。相比之下,单个的放射性原子甚至就第二种含义而言也是无形的:我们不能看到它,尝到它,或者听到它,等等。但是,我们可以用盖革探测器探测到它,每个原子衰退时都会发出声响,所以就第三种含义而言它不是无形的。但是,正如我料想的那样,数字17是无形的,即使就上述所有含义而言都是如此。它不能用任何方式探测到:它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可以探测到其存在的偶然痕迹。
我们不用纠结于英文单词中“无形的”的意思,只用关注“它不能被眼睛看见”“它不能通过五种感官被感知”同“它根本不能被探测到”之间存在着区别就好了。我们要问自己:当苏格拉底提出他的论证时,他用的是三者中的哪一种含义?
最自然而然的方法就是从用第一种含义来诠释苏格拉底开始。那么,取这第一种含义,当苏格拉底说,“无形的事物是不变的”(在前提三中),他的意思是说,你看不见的事物不会改变。如果我们继续用“无形的”这种含义来解释前提四,那么苏格拉底说的是:“如果你不能用你的眼睛看到,它就不能被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