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引入二元论的概念时,我注意到,即使一个人接受灵魂,一个非物质的不同于肉体的存在,也不能推导出灵魂是不朽的。事实上,它甚至不能推导出灵魂可以从肉体的死亡中存活下来。相反,情况可能是当肉体死亡时灵魂也毁灭了。
当然,我一直认为,我们首先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去相信灵魂存在。而且很明显,如果灵魂甚至并不存在,它就不可能是不朽的。所以,或许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讨论灵魂的不朽。然而,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很多人确实相信灵魂存在,所以讨论不朽是值得的。为了讨论之便,假设灵魂存在,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灵魂可以超越死亡吗?更确切地说,我们有理由相信不朽吗?
我想通过阅读柏拉图的对话录《斐多篇》来探究这个问题(柏拉图以对话,或者说戏剧的形式,写下了他的哲学思想。在戏剧中,各种人物对哲学问题进行争辩)。这个对话恰恰发生在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临死的前一天,也就是苏格拉底人生的最后一天。我相信你们知道,苏格拉底由于“败坏”雅典青年(他在和青年们讨论哲学问题)被审判并处死。苏格拉底被赐予毒芹,他喝下毒药后死去。
如今,这是一个历史事件了。苏格拉底拥有一群可以与之讨论哲学的朋友和门徒,他的门徒之一就是柏拉图。柏拉图写了诸多哲学著作,但是他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对话录中(事实上,《斐多篇》明确提到在苏格拉底死去的那天,柏拉图未与苏格拉底在一起)。所以,当我们阅读柏拉图的对话录时,我们如何知道,戏剧中的哪个角色代表着柏拉图的立场呢?对此简短的回答是,苏格拉底几乎总是代表着柏拉图的观点。也就是说,柏拉图,这部戏剧的作者,使用戏剧中苏格拉底这个角色来阐释柏拉图的观点。
如果本书讨论的是古代哲学,我们就必须将答案复杂化,特别是如果我们试图重建历史中苏格拉底的实际观点的话。但出于我们的目的,我们不需要这样做。我们可以简单地设定,《斐多篇》中苏格拉底支持的每一个观点都是柏拉图所认可的。所以,我有时会说“柏拉图”秉持这样一个观点,有时候又会说“苏格拉底认同”什么什么,但我不会试图去将两者区分开来,因为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它们都是等效的。
正如我所说的,《斐多篇》发生在苏格拉底的最后一天。在这篇对话录的末尾,苏格拉底喝下毒芹,然后死去。意料之中的是,直到最后一刻他与朋友们做的事情是:讨论灵魂的不朽。这是《斐多篇》中主要讨论的问题。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灵魂可以从肉体的死亡中存活下来吗?更确切地说,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是不朽的吗?苏格拉底相信灵魂不朽,所以他试图为这个观点辩护,并向那些怀疑灵魂并非不朽的门徒们证明这一点。
你可能会认为,苏格拉底要从论证灵魂存在来着手证明。事实上,尽管对话中出现了相关的提供证明的观点,它却不是柏拉图的主要意图。在对话的主要篇幅中,灵魂的存在被视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既定的。对话主要关注的问题不是“灵魂存在吗”,而是:“灵魂能从肉体的死亡中存活下来吗?它是不朽的吗?”
柏拉图的形而上学
鉴于这是苏格拉底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你认为他会很沮丧、很悲伤。但这篇对话最惊人的事实之一是苏格拉底的心境实际上非常开心,甚至快活,他并不担心自己即将死亡这件事。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死亡持欢迎的态度。这是为什么呢?首先,当然是因为他认为灵魂存在,并且将超越肉体的死亡。除此之外,苏格拉底认为,他死亡之时会去一个类似天堂的地方。他相信存在一个居住着众神及其他同道灵魂之域。如果你在地球上生活得安分守己,当你死后,灵魂就会进入这个神圣之域。苏格拉底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所以他带着期待和兴奋来憧憬死亡。
为什么苏格拉底会相信这一切?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需要一节关于柏拉图形而上学的速成课。很明显,我在这里只能快速而浅显地讲一下,但它足以给我们提供一些基本的观点。
让我们先从讨论美开始。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美的事物,有一些比其他的更接近于美。可是柏拉图认为,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美。然而,尽管如此,我们可以考虑绝对的美本身。我们不妨这样说:普通的、单调的、日常的物理对象有些漂亮,它们是片面的美。正如柏拉图主义者们有时所说的那样,这些对象“分有”("participate"in)了美,它们在不同程度上分有了美,但是没有任何一个足以与美本身相混淆。
或者用正义来举例。在不同程度上,不同的社会制度可以是正义的或不正义的;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程度上可以是正义的。但想必我们都一致认为,世界上不存在一个社会,或一个人是绝对正义的。无论绝对的正义是什么,它都不是可以在日常经验世界中找到的事物。正义显然是经验世界中的事物可以享有或不同程度分有的。尽管如此,我们不应该将经验世界中可以是正义的事物,比如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可称为正义的人或社会,同绝对的正义本身相混淆。不过,尽管绝对的正义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但它确实是存在的,而且人可以对它进行思考。绝对的正义就是即使无法在日常世界中找到,人也可以进行思考和研究的事物。
或者用圆来举例。人的心灵可以想出绝对的圆,但是没有物理对象是绝对的圆。我们只有或多或少是圆形的事物。然而,我们同样可以思考绝对的圆,即使它不能在日常经验世界中被寻到。
很明显,心灵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一种去思考、领会和理解我们一直谈论的非物质“事物”(如美、正义、圆)的能力。当然,人还可以思考许多其他类似的“事物”,即使它们不存在于普通的日常世界。
我们需要一个词为这样的“事物”命名。柏拉图给了我们一个词:eidos。有时这个希腊语单词被翻译成“理念”(idea),标志着心灵可以领会这些事物。但在英语中,至少“理念”这个词意味着一些主要存在于人头脑内部的事物,一些没有外在的存在、独立于我们思维的事物,而这当然不是柏拉图对于这些“事物”的看法。所以,我将使用替代的翻译——“形式”(forms)(国内又译作“型相”。因柏拉图的“理念”与“形式”互释,下文中的“form”均译作“理念”。——编者注),它很好地描述了这些提供着理想模板或标准的“事物”,从而使普通物件可以参照衡量。
无论我们称它为什么,关键的是,根据柏拉图的思想,这些理念是完全真实的。我们可以思考它们,研究它们,比如学习关于正义、健康、美或者善的知识。但是,理念自身并不是普通、日常的经验世界的一部分。可以肯定的是,普通、单调的日常事物能够不同程度地分有理念;它们可以分有绝对的正义、绝对的美、绝对的健康,或者绝对的善本身,等等。但是普通物质对象不应与柏拉图式的理念自身相混淆,因为理念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尽管我们不能在这个世界中进入柏拉图式的理念世界,我们仍可以思考它们。我们的心灵可以领会它们。
问题是,我们被这个熙来攘去、喧闹异常的日常世界所干扰着,所以没能深入地认识柏拉图式的理念世界。我们有能力思考它们,但我们太分心了。所以,根据苏格拉底的思想,哲学家试图做的事情,就是将自己从肉体带来的干扰中赦免,如对食物的欲望、对性爱的渴求、对快乐和悲伤的关注。所有这些肉体的欲望妨碍着对于柏拉图式的理念的思考。哲学家为了更专注于理念而做的事,就是忽视肉体,把它撇开,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心灵同肉体分离开来。这也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他终其一生在做的事情。正因如此,他能够更好地领会理念。因此,他相信当死亡到来,肉体和心灵的最终分离到来时,他的灵魂会飞升到这个神圣之域(而不是被肉体的欲望拽落下来)。如今,哲学家有时谈论“柏拉图的天堂”,这是一个可以发现柏拉图式理念的超凡脱俗的领域。苏格拉底相信,当他死后他的灵魂将抵达柏拉图的天堂,在那里他可以更直接地接触理念。
现在,我没有足够的空间去阐明为什么柏拉图式形而上学的基本观念值得去认真讨论。(事实上,不仅仅是柏拉图的理念论值得认真讨论,直到今天,许许多多哲学家认为像这样的事情一定是正确的。)让我举一个可能帮助你理解的例子。想想数学。想一些简单的数学论断,如2+3=5。当我们说“2+3=5”时,我们说的是一些我们的心灵能够领会的数字。但什么又是数字呢?它们当然不是物理对象。这不是说有一天,你打开一本《国家地理》杂志,它的封面故事上写道:“最后,探险家们发现了数字2。”数字2不是你可以看到、听到、尝到或遇到的事物。无论数字2是什么,它是我们的心灵可以领会,却不存在于现实物质世界中的事物。
就数学而言,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柏拉图主义者。我们相信存在着数字。人的心灵可以思考它们,事物可以“分有”它们。举例来说,如果我握有两支铅笔,很明显这两支铅笔冠以数字2。但是,铅笔当然不是数字2本身!如果我折断铅笔,毁掉它们,我不会毁掉数字2。所以,数字2是柏拉图式的不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中的“抽象对象”。这一道理显然同样适用于数字3、数字5,以及其他所有数字,它们没有一个是可以在现实物质世界中被发现的物理对象。尽管如此,它们却是完全真实的,人的心灵可以思考它们。它们是柏拉图式的理念。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观点,它不是一个愚蠢的观点。关于数学,它看起来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观点。数字不是物理对象,不是经验世界的一部分。我们不会做实证实验来检验1+2是否等于3。相反,我们要用自己的心灵去领会这些柏拉图式的理念的真理。
但柏拉图的观点是,万事万物都是这样的,不仅仅是数学。举例来说,正义本身就是这样的。世界上有正义或不正义的事情,但它们并不是正义本身。绝对的正义显然是心灵可以思考的,但它不存在于世界上。它是另一个抽象的实体,一种柏拉图式的理念。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善本身、健康本身、美本身,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柏拉图式的理念。
这就是整个构想。柏拉图的观点是,如果我们了解足够多的形而上学,就可以看到,存在着一个柏拉图式的理念王国,它独立存在于我们所熟悉的日常现实物理世界之外。尽管理念不是日常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却能思考它们,研究它们。我们要如何做呢?通过心灵。这不可能是一份肉体的工作,因为肉体仅限于五种感官的使用,它被限制于同现实世界的事物相接触。灵魂则能够思考柏拉图式的理念。
所以,普通的物理对象与理念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是,柏拉图式的理念不存在于经验世界,它在一个不同的领域,超越了空间和时间。另一个区别是:不同于普通的事物,理念是绝对的。它们是永恒的,永远不会改变。举例来说,圆形的实体可能会产生或消亡,但圆本身不能被毁灭或改变。圆自身的本质始终是完全恒定的,永远不会改变,它是永恒的。同样,鹅的数量可能会增加或减少,但数字17的本质永远不会改变。它永远是奇数,永远比16大1。(这是一个永恒的真理,17=16+1。)类似地,还有其他各种理念。
相比之下,物理对象是不断变化的。事物可能在某一时间矮小,但在另一时间变得高大;在某一时刻丑陋,但在另一时刻美丽。想想安徒生童话中的丑小鸭:它开始时是丑陋的,但后来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毫无疑问,它后来死了,不复存在!)但美本身没有变化。绝对的正义永远不会改变,绝对的善良也永远不会改变。不同于经验世界,理念是永恒的、不变的。事实上,你越是从柏拉图式的视角来思考日常世界,我们生活的世界看起来就越疯狂。它几乎是荒谬绝伦的矛盾。
柏拉图认为它的确是疯狂的,就像梦一样。当你陷入梦中时,你不会注意到这一切是多么疯狂。但如果你后退一步反思它,你就能够意识到,“好吧,让我们看看,我在吃一个三明治,突然三明治变成了自由女神像,只不过自由女神像是我的母亲。她飞过大海,实际上她只是一根意大利面条”。这就是梦。当你深陷其中时,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合理的。你身处其中,从来没有注意到其中的矛盾。但是当你退后一步,你就能够看到矛盾了,然后你说:“这太疯狂了。”柏拉图认为经验世界之中有着那种疯狂和矛盾的事物,只是我们通常没有注意。“他是一个篮球运动员,所以他真的真的很高;可他只有6英尺(合1.83米——编者注)高,所以对于篮球运动员来说,他真的很矮。这是一只小象,所以它真的很大;但它是一只小象,所以它真的很小。”
世界在不断流转——这是一个柏拉图式的表述——从一种理念到另一种理念,它难以理解。相比之下,心灵能够准确地领会柏拉图式的理念:它们是稳定的、可靠的,就像法则一样。它们不会改变,它们是永恒的。这就是柏拉图式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