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一切微小的动作都被他们零零整整仔仔细细地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像盲人摸象一样,人们根据各不相同的角度和创作风格,对这些动作做出了很不相同的诠释。有一个著名的例子,是关于欧阳江山和一只鸡蛋的。菜市上,一个农村女孩和一只母鸡蹲在一起。当欧阳江山经过时,那只鸡正好下了一个蛋,咯咯地欢叫起来。欧阳江山驻足观看,并拾起那只蛋来。绝大部分群众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拿着那只蛋端详一阵,又微微笑起来。这举动引出许多猜想:为什么他刚刚走到,鸡就下出蛋来,这是不是不祥之兆?他对着鸡蛋发笑是什么意思?是嘲笑永镇人以卵击石?是用鸡蛋暗示石头?或是由蛋和母鸡来暗示冤冤相报的因果关系?热气腾腾的鸡蛋,是否表示当场发难?一部分人认为他根本不是对着鸡蛋笑,而是对着女孩笑,这表明他的团结对象已经转到了农村。另一部分人认为他只是在显示蛋在他手里,只要一捏就碎,就像捏碎永镇人一样。还有几个人则干脆认为他根本就没有笑。是的,嘴角有一个动作,千真万确,但那绝不会是笑。形势比大家估计的要险恶得多,不要太天真了。当欧阳江山放下蛋走后,人们一拥上前,抓起那只鸡蛋,看见了蛋上的血丝,不由为之色变。经过仔细研究,有人从血丝中看出几条分散又聚合的路线,有人看出一幅永镇地图,上面有几个重点。还有人看出那血丝是一个草书的“死”字,只不过差了一个“匕”,匕首的“匕”。因为你抢我夺,那只蛋失手落下,摔得肝脑涂地。
然而那天终究是没有事件发生。尽管一路走走停停,这样那样,终究是没有什么事情真正发生。简而言之:大会后的第五天下午,先遣队在欧阳江山的率领下上街走了一圈。他们先到集市看了看,又穿过集市,到骡马行租了几辆大车,接着到五金店买光了所有木工家什和钉子油漆,再到木材加工厂把方木、板子都一扫而空(据说还认真讨过价,不按零售按批发)。然后,这一干人马就轰隆轰隆轧过街巷回大谷仓去了,如此而已。仔细想来,这些事其实相当乏味,甚至颇为卑琐,令人失望。然而欧阳江山的形象,及买那么多木材,光是这两点,就够永镇人用的了。
欧阳江山那身打扮无疑带有示威性。这一点英雄所见略同。至于买木材,说法仍不能完全统一。那时的永镇人已经不能接受不带血与火的想法了。受了破相之辱而不报复,是不可想象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问题只在于欧阳江山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永镇人在木材问题上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修暗道和钉棺材这两大流派之间。他们沉浸在推理和争论中,好像都在替欧阳江山出谋划策。争执激烈时,甚至像是由他们来争权拿主意。天渐渐黑下来了,从谷仓那边又传来了骡马的嘶鸣。这顿时提醒了大家:马车从午后就进了大谷仓,到现在还没有归还的意思,货早该下完了,莫非是要组织骑兵?那些马都是农马,腿粗蹄大,跑起来虽不算好,但蛮力无穷,要是在街上冲撞起来——永镇人脑海里立即闪现出蹄声嗒嗒,惊马当街的可怕景象,那是新年里刚发生过的事,那才仅仅是一匹马呢!大家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马的问题是目前形势下的当务之急。马上去讨还!谁出面?有人想起骡马行的小头头涂马倌刚才一直在嚷什么,四下一看,发现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他一急就成这样子,是胆小口讷,民间叫作“木疙瘩”的那种人。靠他无望了,核心圈子面面相觑,一阵尴尬的冷场。
商量的结果,一致同意应由镇政府出面交涉,这些马都是公家财产,理应如此。大家又拖着涂马倌来到镇政府。镇政府大门紧闭,引人注目地站了两个基本民兵把守,说是在开紧急会议。任凭大家山不转水转,亲不亲故乡人地说了半天,两个后生硬是不肯通融。闹了好久,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钻出一个人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干事李念四,顿时心凉了半截。果然,李干事用屁股慢慢关好门,脸上的表情是六亲不认。他挺直身子,站在青石台阶上打起官腔来。永镇人最厌恶的就是他这种人,具体些说,就是这种明明土生土长,只不过出过一趟远门,从此就说起普通话来了的人。嘘声四起。李干事没有料到自己单独行事时情况竟会这样,顿时气急败坏。事情闹到后来,已经到了把两个民兵夹在干部和群众之间不好选择的地步。李干事见民兵不肯抓人,于是改变策略,认准了马主涂马倌。涂马倌在争吵中早已被挤到后面,正伸长脖子使劲看着,一见民兵冲自己来了,吓得转身就跑,拖得人们乱了阵脚。李干事站在台阶上也不认真追来,转身回去了。
见不到老镇长,政府不来做主,大家感到孤苦无助。但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人们又想到了李老红军。李干事之所以是干事,还不是靠他爹。经过一场惊吓,涂马倌这才明白自己就是当事人,一路上不由得思前想后,回顾人生,渐渐变得悲愤满腔。走到城边竹林时,他已经一反常态地冲在众人前面好几米远了。李老红军家的院门是关着的,但他一路冲将过去,带着一股穿门破户的气势,一头就撞进了堂屋,正好见到李老红军披衣从里屋出来。涂马倌冲上前去,以古代良民拦轿喊冤的方式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一把抱住其双腿,爆发出老实人那种积淤多年的石破天惊的一声哭喊。
那一天很不巧,一向拔刀相助仗义执言的李老红军恰好受了老婆的气。他老婆比他年轻许多,是当年政府撮合的,有点对他早年艰苦进行补偿的性质。当年,红四方面军一次作战失利,李老红军受伤掉队流落山乡,沦为奴隶娃子,后被政府发现,披红戴花,荣归故里,怀揣安置费和残疾金,是个名噪一时的人物。这种环境使他成了个四处发言的“炮筒子”,有时令人头痛,有时也很有用。那老婆出身富农,虽然年轻白嫩,但除了李老红军这样根红骨硬的人,谁也不敢娶来改造。开始几年她还服服帖帖,但后来,李老红军走了下坡路,经常被蹬得上不了床。那一天,李老红军穿着短裤,正处于这种又羞又气的状态,突然被满满一院子人撞见,两条光腿又被一个人紧紧抱住挣脱不开,顿时急火攻心,有种半世英名毁于一旦的感觉,一时英雄气短,向后一歪晕了过去,把一趟求救变成了急救。好多天以后,他人中部位被捏出的血印仍清晰可见。
从李老红军家出来,天色已晚,大家心情灰暗。这时的涂马倌已是泪水流尽,痛定思痛,看淡人生。正因为如此,反而滋生出一股胆气。他夹在人群中闷闷地走,当重新回到集市时,他已经暗暗成长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正当大家望着大谷仓不知所措,却又不甘就此散伙的踌躇时刻,涂马倌突然撩开众人,朝着谷仓大步走去,待大家醒悟过来,他已经走过开阔地带无形的中心,也就是说,到了概念中的那一边了。大谷仓透出的一线灯光映出他的身影,晃着膀子,仿佛比平时高大些,倒也有几许悲壮、几分豪放。紧接着听见咚咚几声令人揪心的捶门声。稍后,大谷仓的半扇门咿咿呀呀地慢慢打开,现出一群比涂马倌高出半头的身影来。大家屏息静气,远远望着这些黑影,像在看一场扣人心弦的皮影戏。有一阵子,手势你来我往,比画得很激烈,突然一下子都顿住不动了,似乎立时就要动手,然后涂马倌一步跨进灯光里不见了。但紧接着,另外半扇门猛然打开,高头大马拉着车子轰隆隆开出来。群众迟疑片刻,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
来到空地这边,涂马倌一声断喝,勒住辕马,后面的几辆马车也乖乖地自动停下。此时的涂马倌如鱼得水,红光满面,但说话更结巴了。好一阵子人们才问清原委。原来,欧阳江山原准备第二天一早就把马车送还,涂马倌去的时候,先遣队员们正在给马洗身喂夜草呢,邋遢多年的马具也擦拭得干干净净。看着马儿圆滚滚的肚子和锃亮的铜搭扣,众人张口结舌,联想到原先的推断,他们思绪一片混乱。涂马倌却跳上车把,一声轻喝,马车排成纵队,撇下众人走了。
这一夜,涂马倌扬眉吐气,焕然一新,充满自信。在马蹄轻快的嘚嘚声中,他那一向迟钝的头脑也变得灵活起来。这一天的遭际从他眼前纷纷闪过。他想到欧阳江山,看着车马,心中充满朴素的感激。想到李老红军,他瘪了瘪嘴,又想到镇政府门前的情景,不由嘴里“嚓——”的一声,手上做了个砍杀的姿势。辕马听错了,咴叫一声撒开了步子。涂马倌一时兴起,看看夜深人静,干脆一个蹿跳就站上了宽宽的马背。他有三十年没这样做了。马车在永镇的石板路上轰隆隆狂奔起来。人们闻声披衣下床,从门缝里看见飞驰而过的车队和张开双臂立在马背上怪叫的人影,惊得目瞪口呆。在人生的这一夜晚,窝囊了一世的涂马倌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好汉。这一夜,他的老婆也感到幸福。
第二天,马车的故事传遍了普照,还包括那种重新调整过的爱憎。人们听了又听,似乎要像夯土一样通过重复来落实某些看法。涂马倌的神情对人们触动很大。通过晦暗多年蓦然放光的额头,可以依稀看见新的生活。那个战斗故事戛然而止,土墙上出现了老镇长和李干事的漫画,虽然只是小儿涂鸦。一直密切注视舆论动向的老镇长黄昏出来踱步,种种迹象表明,民心已经发生变化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