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阳江山到达之前,普照平原一直是默默无闻的,除了当地居民,知道它的人寥寥无几。它是从云贵高原到泽南盆地之间,沿着一泻千里的九天河层层跌落的一连串河谷平原中的一个。说是平原,其实颇为勉强,因为它比较年轻,并不十分平坦,像是被下游的河谷风从地底下灌了一下,地表微微波动,村镇随势倾斜。幸而有溪流像绳索一样扎住鼓鼓的丘冈,凹陷的地方坠压着池塘。这片平原并不肥沃,但地广人稀,因此可以自足。它正好处在那种水稻刚刚可以生长,土豆刚刚开始退化的海拔上。于是,远山上的彝人种土豆,平坝里的汉族栽稻谷,秋收过后,山民赶马下山来到平原中心的永镇,在集市上相互交换一番。
从总体上看,这片平原呈圆形,一边高一边低,向着东南方向倾斜。由于这一斜度,这块平原在理论上要比其他地区承接更多的日照和月光。对构想来说,这一点是有意义的。此外,从战略位置上看,普照地区是一个死角,在它的上游,是一堵大坝般的阿西山脉,远古地震的坍崖像闸门一样关住九天河水,托举出高高在上的龙池,形成落差数十米的瀑布。过了龙池往上,开始出现高山草甸,再往上是大坂,翻上大坂就是云里雾里的云贵高原了。从高原那边要下到普照平原是极其艰难的,而如果从下游上来,必须穿过一个个开阔平原,翻上好几级易守难攻的台坎。如今,在这种和平麻痹的太平盛世里,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偏要到这样一个交通不便的地角来营造新城。而在当年,由于狂热的理想主义,由于宣布了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在那种生死存亡备战备荒,同时又是信心坚定前途光明的气氛中,做出这一抉择似乎理所当然。
用定义性的语言来描述,永镇是“平原中部背后有山的傍河古镇”。符合这一定义的小镇颇多,在各种文章中都有所描写。实际上可以认为,这种小镇,已经在众多文学作品中转为一个意象、一种传统、一种文化氛围、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一个处于文明与自然交接处,因而对意欲展现文化冲突的作家来说颇为方便的舞台;一处通过广泛阅读而定型化了的概念性场景。在这样的小镇里,总少不了土产公司、中药铺等经典地标,鸡鸭满街放养,有线广播代表政府;像几乎所有小镇一样,街上总有一条谁也不要的癞皮狗和年岁难辨的疯女人。老百姓最感兴趣的是桃色新闻。在这里人人都互知底细,街头妇女从各家的经济状况到每个闺女的经期都了如指掌。谣言的速度仅次于光,并且,不论男女,人人都富于想象力,都具有那种小题大做的本事。
当欧阳江山抵达永镇那年,除了财政、工商、税务、邮电、派出所、卫生所、供销社和粮站、煤站、供电站、农机站、农技站、广播站、兽防站及生猪经营站等国家规定的“七所八站”外,永镇还有一家皮毛加工厂(天气一晴就把满城弄得臭气飘扬)。它还有了一所学校,孩子们好歹可以在那里念完初中,甚至还有一个“大礼堂”(关于这个“礼堂”,后面将详加介绍)。逢年过节,从银厂县城请来的川剧团就把带来的两本戏在镇中心那个兼戏场、广场、会场、市场于一体的空坝上翻来覆去演个没完,而永镇人也就从早到晚地看。彝人也为此下山。有两个场景有助于说明永镇闲散自足的生活状态:一是节日期间满地软绵绵的瓜子皮,二是每天傍晚蹲在放养归来的猪背上的乌鸦。尽管还有村落的遗风,尽管班车半月一次,但由于土产丰富,粮食自给自足。这个小镇已经有了重镇甚至小县城的雏形,而且,因为有下游的银厂县和县城人作为亦步亦趋的样板,也无须费心去考虑什么未来。
欧阳江山是在夏末秋初的一个黄昏率领着先遣队到达永镇的,当年流传甚广的一首长歌透露了这一信息。像历史上所有这类颂词一样,这首长歌的内容也是极为模式化的:一个英雄,到了某个地方,要干一番改天换地造福于民的事业,却受到当地恶势力的阻挠,英雄勇敢机智、不屈不挠,最后终于率领民众取得了胜利,等等。歌中传唱了黄昏时分一辆橘红色方头大卡车翻山越岭抵临河谷时那种背映落日、通体光明、霞光迸射、尘烟滚滚的景象。歌词以夸张的口气描述了一团红光如何横过山脊出入云影,如何时隐时现下到平原,如何越变越大,轰鸣怒吼,似乎从头上轧过,最后又如何卡在镇口,把狭小的牌坊洞堵了个严严实实。第一段结尾的副歌重唱了这一细节,可能是要暗示欧阳江山后来遇到的困难。
关于永镇人对这支队伍的初始印象,说法大同小异,可以认为基本上是可信的。人们都提到了乍然喧响、火花四溅的鼓乐,像“鱼儿交尾一样啪啪抽打”的风中彩旗,嘻嘻哈哈、牙齿和眼白在尘土扑扑的脸上十分触目的男女青年(即后称“二十一勇士”的先遣队员),还有大木箱、厚重的军绿篷布等,有个中年男人记得有警犬和机枪,但大多数人否认了这一点。当年,他还是个男孩子,也许他错把他在那个岁数上的向往记成了现实。总的说来,所有的回忆都让人产生流浪汉体小说中马戏团抵临村镇时的欢快景象。
欧阳江山对永镇黄昏的初始印象如何,人们不得而知。他的工作日志和私人笔记对此都只字未提。也许他认为不值一提。无论哪一种黄昏,都和他所要追求的人文景色格格不入。普照平原注定是要天翻地覆的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可以想象,永镇人当时也意识到了大事将临,但一辆鼓乐喧天的破汽车不至于让他们意识到什么危险。在回忆中,好些人都声称当时就知道大祸临头,甚至为此争先恐后地仿佛争夺专利权(考虑到这是每次事变过后都会展现的人类本性,倒也无可厚非),连一些稳重长者也把那天晚上描述得非比寻常,几乎具有预言性。
据描述,那天当晚就开了一个通宵会议。因为是临时召集,直到晚上9点,镇上的头面人物才基本聚齐。镇政府招待所那原属大户人家的小木楼大放光明,“灯光照亮了楼房四周的万年青”。市井街巷中的群众在暗中抬眼望去,“就像鱼儿仰望夜行的客船”,只见那些窗户一会儿明晃晃,一会儿黑乎乎,人影摇曳。里面传出阵阵喧嚷,其中夹杂着高亢的外乡口音。一群孩子(以家长在其中开会的为核心)围在招待所门口想看个究竟,但那条平时不值一提的黄狗突然变得穷凶极恶,令人惊诧。
会开到半夜,天上突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大家都惊了,纷纷跑到院子里来。夜空灰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刺刺啦啦的破裂之声。有人说要地震,有人说是过路雷,突然,一轮明月切破云层侧身而出,又大又亮又圆,前所未见。庭院里的方砖格子地面顿时就像涂了一层石灰水,灌木叶子像硬币一样闪闪发光。平原上的房屋啦、树丛啦阴影深重,看上去似乎比白天还鲜明,有点像望远镜中的雪夜风景。突来的明月辉耀使四野的家畜野禽都受了惊,公鸡打鸣,镇上的狗汪汪乱叫,乡下的狗热切唱和,远远近近的马嘶牛叫,树上的乌鸦呱呱叫着飞上半空,如扑灯蛾一般在月亮下盘旋,看上去像个寓言。整个平原成了一个蛙群鼓噪的大池塘,声浪此起彼伏,以永镇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覆盖洼地,翻过丘陵,“像后来的大水一样”漫延而去,一直拍打到了平原边缘处斜搁在一片阳坡上的静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