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于幻想的建筑巨匠曾经感叹苹果切开时果核内那小小的空间是何样地静谧,当我进入这个窗如虫眼的幽暗小屋,初次面对这尊尘封的玻璃护罩,同样的静谧令我激动不安。三十年前,作为一项雄心勃勃的建筑壮举,明月构想曾经举世瞩目。这一构想被看作是某种思想的伟大胜利,某种哲学的物质表现,其意义远远超过了一项新城建设工程本身的价值。一切的一切,当时似乎正平步进入永恒。而星移斗换,如今,这一壮举留给后世的遗物,只有这间遁世的小屋,以及这尊小小的模型而已。
身败名裂之后,不知是出于不成功毋宁死的悲壮气概还是出于羞愧,总之,欧阳江山一生未归故里。他就留在银厂,当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档案资料保管员,他独居在一间小屋里,在那里度过了默默无闻的后半生,并在那里去世。这间小屋原是资料库电梯房的机修间,后来做了欧阳江山的住房。小房间高出楼顶,孤零零的,就像看鱼人的小屋。但守望的不是一方方鱼塘,而是一大片灰色的平屋顶。这片屋顶就成了他的庭院。据说,有好多年,每到傍晚,人们从大街上就可以望见一个微驼的身影在屋顶上长时间地来回踱步。如果是阴天,他会一直踱到模模糊糊融入黑暗;而在晴天里,当黄昏将尽,地面变暗时,他就成了明亮天空下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有时候,他会突然停下,用长长的手臂朝眼前的暮色打出一个语气强烈的手势来。
就一个曾经显赫一时、妇孺皆知的人物而言,孤单一人,栖身于这样一种环境,在自言自语里终其一生,不能不说是晚景凄凉。但是,作为一种补偿,他就此为身后的传说留下了一间独立的故居,使当今许多居住在公寓大楼、单元宿舍等人生抽屉中的名人们无法企及。不仅如此,也许就因为这间小屋能够俯瞰大片的城区,他才维持了那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幻觉;很可能就是这种幻觉支撑着他,才使他不至于消沉。他又孤独又悲壮(也许他为此陶醉)地度过了后半生,忙碌于一些小事,但完成了一个形象。欧阳江山去世后,这个房间就封闭了。从门上的锈锁和尘土来推断,我是多年以来破门而入的第一人。这个房间呈现出一种细部整齐、整体混乱的奇怪景象:所有的物件器皿都排得整整齐齐,而家具本身却放得歪歪斜斜不是地方。似乎这些行军床、写字台、书架、橱柜等等,在被做成了四只脚或六只脚的家具后就慢慢变成了动物(甚至台面上都铺满了灰扑扑的厚实细毛)。在某一刻,也许就是欧阳江山心脏病发作时的混乱时刻,由于终于意识到大家都将在凝滞的空气和悬浮的尘土中死去,于是它们都动作起来,挣扎着从站立多年的屋角墙边向房中央的明亮处艰难地爬去,但只爬了一两步,死亡就降临了,有些只来得及挪动了一下而已。
在房间中央是一张大圆餐桌,带有转盘,天长日久,转轴已经锈死,桌面油漆龟裂。以不变的角度从北窗斜斜插入的一柱天光,使房间的景象看上去具有永恒的气质。那些银白色的尘土有如远古光线的灰烬一般均匀地铺洒在桌面上,使桌面在凝视之下显得那般纯净和辽远,恍如渺无人迹的干旱荒原。那尊模型就搁在转盘上,尘封雾罩,看上去不值一提。但当我用手指拭去玻璃护罩上的一片尘土,透过一小块明净向下看去(就像从万米高空透过云洞俯瞰地面上的都市),它突然在我眼前迸射出再生般的光芒,如此辉煌耀眼,如此洁白簇新,那种钢针一样激射的节节毫光,似乎钉得玻璃都铮铮作响。在失意的日子里,欧阳江山把他余生的光阴、激情、未酬的壮志,以及一个资料保管员菲薄的薪金统统耗费在这尊模型上了。二十多年来,他以微雕匠人般的精雕细镂来重温筑屋造殿的乐趣,专注忘情,精益求精,以至于这尊石膏模型看上去光影丛密,孔小洞深,几近于一尊象牙工艺品。它吸取了一个狂人的全部精血,在一派颓败景象中,这尊蛰伏于玻璃苍穹下的袖珍城市,像灰土中的一块铀矿,纯净、年轻、能量无限。这么多年来,它既不因候鸟一样年年归来的雷声而坍塌,也不因固体一样浓稠的黑暗而暗淡,在这间弃世独立的小房间里,它躲过了人心好奇,奇迹般地保存到了今天。
它像所有那些理想色彩浓重的东西一样,具有简洁完整和自我中心的特征。新城是圆形的,由中心向外放射,恰似一个车轮——但这种形容未免过于简约了。不妨这样设想:把一张铅条铸就的蜘蛛网平平放下,以它自身的重量去密密切割一朵桌面上的奶油莲花。这样,或许可以接近这座模型城市块块分割的白色建筑群和沟渠般的道路网络给人的粗略印象。与蜘蛛网相似,城市的道路网络分为同心环和辐射两组系统:由中心广场沿直径方向向四面八方辐射而去的干道把城市划分为扇形的城区,层层环路又把扇状城区横断为许多组街坊,每个街坊不妨看作一片花瓣,这些花瓣就像人面一样相差无几而又全不相同,但都是由一色洁白的建筑物组成。在吊灯下——对这个袖珍城市而言,不啻于如日当空——这些小小方糖一般的白色体块高低错落,彼此搭接,相互洒下雾气一般的朦胧影子。
就模型的实际观感来看,新城的基本构成出自简明的几何规律,并没有模仿莲花的意思,甚至也不是莲花的抽象。所谓莲花,或者花瓣等,不过是沿用一个通用的说法,关键并不在于是否描述准确,而在于它通俗易懂,投合了平民百姓的理解力。《明月二三事》中写道:当建设大军准备就绪即将开工之际,指挥部宣传干事出于好心,发起过一次名为“我爱新城”的征集标志物的活动,本意是加强主人翁意识,谁知却引发了一场争论。长期以来,群众苦于对工程专业知识和抽象形式之奥妙所知甚少难以插言,有一种落寞感。而这件事,似乎只要能给儿子取名字的人都可以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