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金陵城天色还暗得很快,不似夏季,如今的晚风吹得人们没有太多在外闲逛的兴致。李平帮老家伙擦过了屁股,自然没什么好逗留的,于是他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麻衣,径直回了书院。
还没进大门,就是一股香味扑鼻,看来是二师姐在做饭了,李平不由得有些期待。这个破败的小书院让旁人很费解的是其中的烟火气永远高过书卷气,每天从里面飘出来的不是朗朗读书声和淡淡墨香,而常是各类炒菜的香味和各类酒香。
这大概也是书院这些年一个新学生都没有的缘故,书院唯一的先生已经是个街坊间有名的老不休,吃喝嫖赌无一不精,连带着匠心书院的四个学生也被波及,被旁人说成了修习不刻苦的懒散之人。如此想来也不会有哪家父母如此愚不可及,将孩子往这种明摆着的火坑里推,到时候学问没读个多少出来还好,要是学了个五毒俱全,那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而在书院四小一老看来,吃本来就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李平走进了院门,估摸着院内人应该都到齐了,便要将院门闩上。
“诶诶诶!等会!”李平正要关门,便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声。
只见一个背着硕大包裹,手上还不忘提着一把伞的家伙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不用看人,只看大晴天还时刻带着把黑伞的就知道是三师兄宋治了。
“三师兄,这次出门怎么晚了好几天……”李平愕然,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出了点状况……赶紧帮我拿着包。”宋治以伞驻地,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着。
李平慌忙应了一声,接过他身上沉甸甸的包裹,随便往旁边桃树下一放,看得宋治心都抽疼了一下。
“喂喂!轻拿轻放啊,里面可是咱们这几月的花销!”宋治一下顾不上身上的伤,大声嚷嚷道。
话刚说完,他的脸又苍白了几分,汗珠不停的在头上聚集。
“你这是……受伤了?”李平讶然道,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一点小状况……回头再和你细说。”宋治低声说。
李平当即扶着宋治进屋,一边对着老头子所在的屋内喊道:“师傅!三师兄回来了!他受了伤,你赶紧来这里看看!”
李平将宋治小心扶到床上,老头子才眯着醉眼口齿不清地进了房间,“谁……谁回来了?噢,是三儿啊……”
“嗯?”老头盯着看了两秒,眼睛忽的睁圆了,脸突然严肃了下来,。他快步走到床边,解了宋治的上衣,李平一眼就看到三师兄的腰间缠着几圈白布,而白布有一处已经被染成了黑红色,无比刺眼。
老头眉头紧皱,尽可能轻柔的解开了白布。然而还是让宋治狠狠的吸了一口凉气,身体不受控制的狠狠抽搐了一下。果然,其腰部以上横着一条狰狞的伤口。伤口上糊着黑色的药膏,只是似乎效果不大,近一指宽的伤口仍然有鲜血渗出。
“怎么回事?”老头儿此时完全看不出了半点醉意,说起话也变得口齿清晰了。
“估计是这两年打秋风打得狠了点……山上那些好汉都有准备了。我在上山后几个山头的人一起把我围了,本来以为能都解决了,没想到其中几个还是挺厉害的练家子……我顾忌着要带回来的那包东西,结果被偷袭了,我就只好跑了回来。”宋治简单的说了说,然而事情想想也知道远不如他说的那样轻松。
“早和你说过,不能轻视任何一个人,即使是有名的大修行者也不是没有被寻常人所杀的例子,何况我等尚未能过求道之门的小修士?”一个四平八稳的身影走进屋内,身后还有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
来的人正是大师兄和二师姐,宋治随即苦笑道:“以后不会了。”
大师兄司徒修点了点头,便对打了盆清水来的李平说:“这里交给老师和你师姐吧,我去给三师弟熬些药,你把院子里的那些东西收拾一下。”
李平有些心烦意乱的应了声,看了眼神情颇为痛苦的三师兄,合上门出去了。
他站在院子里,定了几分钟,对着在厨房里正忙着准备食材的大师兄喊了声。
“我想去那座山上。”
自然,这句话里的重点不是去那座山,而是去会一会山上的人。
那山上的山贼,那帮伤了三师兄的人。
厨房里的身影停顿了一下,然后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打了小的,总归是要大的出面,这是书院的规矩。要是让你这小师弟出马,别人还以为我们匠心书院没人了。”说完,厨房里的身影继续开始忙碌起来。
“嗯。”
李平听了这句话,便再无需要操心的了。
金陵这片老城区,邻里街坊不说都熟,至少都还算认识。那时街上少不了小屁孩玩闹的声音,小时候李平没爹妈,书院里能算大人的也就只有老头子,但在街坊间也没什么名望,所以李平总是被欺负的对象,而老头子教他的也全是些让他不知所谓的诗书,于是每次只好一身灰尘哭着回来,而比他大一岁的三师兄那时却比他高一个头,所以总是摸着头问他。
“这次是哪家小子?他们现在在哪?”
年少的李平抽泣着断续说了出来,三师兄就会摸摸他的头,径直走出院门。
心疼他的二师姐会帮他把衣服洗干净,然后李平觉得这种事以后还是应该自己处理,于是跑去问大师兄。
大师兄坦然道:“那时候我就是最大的徒弟了,又不好麻烦老师,所以我一般会让着些。”
少年李平便腹诽着老头能顶什么用,然后嘴上问着,“那你就没遇到过别人要找你麻烦吗?”
大师兄想了想:“有一次。”
李平眼睛亮了起来。
“那时小师妹才到书院不久,被些半大小子欺负了,人好像还挺多的。”
“然后呢然后呢?”小小的李平睁大着眼睛问。
“然后他们就被我打了啊,之后好像一直都挺怕我的。”
“反正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有很多人要打你,你不要怕。打倒其中几个最厉害的就好,你不怕,他们就怕了。”以师兄的语气似乎讲着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
李平无言,只好弱弱的问我要是一个都搞不定怎么办。
“那就跑啊。”大师兄以惊讶的神情看着他。
“当然了,实在没办法你还可以叫老师。”
大师兄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纠正道:“最好还是不要叫老师的好,我记得有次他偷了王寡妇的贴身衣物放在了李铁匠的枕头下面,你知道的,李铁匠的老婆……很凶的。”
站在院子里,想起旧事,李平嘴角开始泛起一丝笑意。
有了大师兄的一句话,按理来说他不需要再心焦了。
可是心里……还是不平。
他又如何不知道大师兄是在维护他?
不需要最小的出面,也是因为,最小的无法出面啊……
李平看着那满树桃花,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他们书院并不只是街坊寻常人所见的一无所长的读书人,正如老不正经的老头说的,他们是修道之人。
开悟、明理、求道、人法、地法、天法、逍遥。
寻常十几字,便囊括了天下万千修道者一生中不断攀爬的道路。
不仅路艰险崎岖,攀爬的人各不相同,就连能选的路,都差异万千。
修行界有句老话。
天下万物,皆可入道。
这句话的由来,在于修道之路最开始的阶段,开悟。
开悟者,便能脱离蒙昧,入这修道之路,而在此时,修者便需要从世间繁杂的物品中找到一个与自己最亲近的、也最熟悉的物品做自己的指路标,并以其为媒介吸取天地中的灵气,然后领悟其中所蕴含的道理。
吸取天地灵气,好比在山路上一步步攀爬;领悟道理,就好比要在陡峭山崖间用眼睛看清前方的路了。
所以修者想要攀登上高峰,自然是勤勉和天资一个都不能少了。
在李平八岁入道途之时,李平的引路物,是书。
从小到大,书应该是他最了解的东西了,可天下书籍浩瀚如烟海,更何况文无第一的说法自古有之,他又该选哪一本?
年幼的他跑去问老头,老头子翻了翻箱子,递给他一卷白册。
上面空无一字。
李平不懂,只好茫然的看着老头。
老头子一副恨其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蠢!什么书最好?当然是自己写的书最好啦!”
李平挺不甘心地收下了白册,心想你丫真能说啊,敢情那些先贤大儒的金玉良言在你眼里都不算什么。
老头儿似乎是能明白李平心中所想,只是叹了口气,“别人所悟的道,终究不是自己的道啊……”
李平回过神来,摸了摸放在怀里已经快十年的那卷白册,至今仍是一字未动。以前听老头说的话觉得荒诞不经,时间一久了拿出来仔细回味,却又别有一番道理。
他轻叹一声。
道理道理,道是什么?我又何时才能明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