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见姮踌躇不前,乃微笑,和颜悦色唤其道:“阿姮,怎地还不快些过来?”
姮清脆“哦”了一声,也顾不得心底之犹豫,脚下错动了两步,缓缓朝堂上走去,不敢造次,乃端出恭顺之模样。
此时师傅身边锦衣老者也已起身而立,面有惊喜之态,手拈须而低声惊呼,道:“此女便是吾家女公子乎?”
师傅遂颌首,道:“正是,此女唤作姮,乃是当初襁褓中所书之字。”
那老者听闻且惊且喜,竟是再顾不得其他,当即上前两步,一躬到地,拱手施礼,朗声道:“女公子安好。今日臣奉国君之令,特来此地接女公子回宫。”
姮听其这般一说,原竟是为自己而来,却是全然不知其到底是为何意。女公子?国君?回宫?姮傻愣愣立在原地,不知何解。那老者口中所言,明明字字明了,偏偏合至一处便令人无论如何也不知其为何含义的了。姮无奈之下只得暗中宽慰自己,此人若非是为寻大熊哥哥而来,那便是好的。
之后方才怔怔看向那锦衣老者,乌溜溜眼珠转动,遂扭头朝师傅求助,却见师傅面上含笑,笑眯眯不住捻须颌首点头,便愈发觉得有些迷惑不解了。
姮心道,自己不过一孤苦无依之人,无爹无娘,不知家乡何方,若非师傅垂怜,早已是埋骨路旁,怎地就成了他人口中之女公子,又言回宫,岂非笑话!回甚宫?难不成竟能是天子王宫不成!且天下除周王外诸侯者众,少说也有数百不止,即便不是周王,便是随意一男、侯之宫也绝非自己可去,难不成自己还是哪家诸侯之女不成?听闻诸侯之子可称公子,诸侯之女则为女公子。只是,这莫非太过荒唐可笑,若传言出去,岂非令人笑掉大牙不成?
姮有心想欲转身逃开,不过一想到柴门处站立着那两彪型大汉,心下寒颤,知绝无任何之可能,只好老老实实傻愣愣的站在原地,面上俱是不知所措,过了半晌才又看着师傅弱弱唤了声:“师傅?”
“先生,此稚子果真乃吾国女公子乎?”那锦衣老者见姮胆怯,并无天生贵胄之气势,自是迷惑,再不复先前之确信凿凿,手指姮谓其师傅道。
师傅依旧是手指轻捻胡须,一副泰然自若般模样,之后缓缓地吐出二字,道,“然也。”
师傅乃老狐狸耳!姮暗自心下腹诽:只知故弄玄虚,欺我年幼无知矣!面上到底不敢显现出来。然,心下乃有疑虑,师傅此人虽平日出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却从未有欺瞒之事,此次却言自己乃为女公子,莫非果真便如师傅所言?自己身世未知,自幼乃是师傅抚养,若说谁人能知其真像如何,普天之下便也只有师傅一人耳!故而……
师傅见锦衣老者依旧一副不肯全然相信之模样,索性不再多言,回头朝身后女弟子吩咐道::“子,取水来,替姮拭面。”
姮听闻便是一惊,下意识以手捂于自己额头处。心想惊恐,此乃平生不可告人之事,师傅怎可!
姮垂头,面色阴暗难辨其颜色。姮虽是女娃,面色却并非如玉,反而总是脏兮兮令人难以辨识,盖因自懂事时起便不敢太过整洁之故。记得幼时师傅常耳提面命,告诫于她,其相貌有异于常人,切不可令他人观之,否则将惹杀身大祸。正也是因此缘故,师傅遂携小徒,远在他乡,从未久居于一处。
而姮除去面上污浊,头上发际乃厚,额头更是从未示于他人之前。如寻常乡野间小儿一般无二,至于其真实缘故,也只有其与师傅二人得知,再无他人。
可今日……
师傅素日还曾提醒于她,切莫令他人看去,今日怎地全然忘记不成?
姮大为迷惑,其中更多乃是深深之恐惧,只为难以示人之隐秘。
额角处,桃花盛开,一朵盛开之桃花矣!
锦衣老者并身后二女子,见状惊呼,匍身伏倒在地,涕留高呼:“女公子,此果真乃吾国之女公子矣!”
马车行走于地面凹凸起伏之上,车轮辚辚作响,间或发出“咣当咣当”般撞击闷响之声。每每此时车子便总会重重一顿,随即左右摇摆不定。姮闷闷不乐靠坐于车厢之内,徒有满心伤悲难以对人倾诉,而对面那靠坐于车厢中两个女子也是精神不济昏昏欲睡般模样。心下顿觉无趣。
直到现下,姮依旧头脑中昏昏沉沉,懵懵懂懂,不知为何竟是变成了这般模样,以至于竟未能与大熊哥哥道别。未曾了得本是自小听他人之传奇,为了得,转眼之间自己竟化作了那故事中人,说来怎能不令人骇然?
更况且,据言还是一可左右天下之风云,决断国家兴衰之传奇女子?!
然,此一年,姮方才不过七岁耳。
七岁之前姮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寻常乡野间女娃而已,与其余赤足奔跑玩耍于山野田间孩童并非甚区别,惟一说来也不过人有父母家人,而自己从不知父母未谁,莫说不知,便是见也从未见过,然自己乃有师傅矣。听闻师傅言,姮自幼便是个孤儿,乃是被师傅捡于荒野,故而抚养至今。
之后年纪稍长,待能跑会蹦,自是跟随师傅以及诸位师哥师姐后面辗转游走于四方,几年来倒也途经多地,虽说从不曾久留于哪里,却也能识当地之风土民情,更是听闻许多奇闻逸事,故而眼界较之寻常女子开阔许多,也便并无颠沛流离之心酸艰难。
如若硬要说其中哪一诸侯国家之故事最为引人入胜,且令其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便不得不提当年陈国那一段脍炙人口之传奇。姮记得清楚,若要言此故事,则不得不言七年前之事,乃是陈国女公子之传奇也。
若说当今天下,陈国虽乃公爵之国,位列诸公侯国爵位之首,却并不算出名,至少于现世之下。上有周朝王室下有诸侯列强,其中有以郑、鲁、齐、晋、楚等国为最,故而于众诸侯之中,陈国乃属碌碌无为之辈也。齐国在东,晋国在北,楚国在南,秦国在西,即便是郑国、宋国、卫国、鲁国这样之国家,所传出来之故事趣闻也足够人喜闻乐道上好一阵子。如此一来,天下还有何人肯去关注那一贯循规蹈矩,默默无闻之陈国矣?
其实若是要以长久说来,陈也未必如现世之人想象般的那么无名。师傅就曾经对她及其师兄弟姊妹等言谈当世各诸侯国之渊源,姮犹记得陈国似乎还位列周朝三恪之一。
陈国开国的国君妫满据传闻乃是舜帝之后裔,妫满之先祖虞阏父乃是周文王当政时之陶正,待到武王伐纣之时候更是追随于武王左右,立下汗马功劳。故而日后武王攻克商汤,因虞阏父之功劳,故而不等下车就当即封虞阏父之子胡公于陈地,公爵之爵位,且将自己所爱之长女许配予胡公为妻。而观当今之天下,能得此殊荣者不过三国耳。是以,陈国最早也曾经风光无限,傲视天下诸侯。然自周幽王后,周王迁都洛邑,王室衰微而诸侯纷争,时至今日陈也早不复当初只威风矣。
即便如此,姮长久以来却是觉得,若非七年前自陈国流传出之传闻,便是如今陈国破灭,也未必能激起多少风浪。而陈国之女公子之事,则足以于天下掀起惊涛骇浪……
话说七年前陈厉公新丧,兄终弟及,其弟继位,也就是传言前些日子新丧之陈公,谥号庄,人称陈庄公。传闻陈庄公继位之初,恰逢其夫人身怀六甲。待陈庄公夫人临盆前一夜,天忽生有异象,深夜乃有仙人入庄公梦。梦中仙人谓陈庄公言说,道:汝夫人所怀胎儿乃为天人转世。若新生为男儿,则可保陈国雄霸一方,奠定万世之基业,为大吉;若新生为女儿,则将引来生灵涂炭,更甚者将令国家倾覆,为大凶。
陈庄公遂于梦中惊醒,竟是惊吓得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陈庄公的夫人阵痛难耐,之后乃为陈庄公诞下一婴孩。此婴孩刚出生之瞬间天地忽然为之变幻,一时间天现七彩长虹,百鸟争鸣。且那时本已时仲秋时节,天气渐凉,树叶凋零,皆时光秃秃一片枝丫,尤显突兀。而陈国都城宛丘竟是一夜之间却满城桃花盛开,灼灼其华,染红了半个天际。
而此初生之婴孩相貌俊美,额头上更是带了个桃花胎记。姮回想至此,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自己左额角,据闻传言之中陈庄公夫人所生婴孩亦是如此。
且言那时,陈庄公且惊且喜且怕,待到从傅母手里面将孩子接过抱于怀中,也是顾不上看那孩子到底长得相貌如何,只迫不及待的便掀开了襁褓,只一眼便面色骤然一变,手上一个哆嗦,险些将那孩子扔至地上。陈庄公登时,只觉得心中一凉,头一天夜里所做之梦豁然浮上心头。
陈庄公夫人所生之子,竟真真是一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