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雁回关，无论是沿着沂水顺流而下，还是走官道过蒙山，只要赵三郎奔着灵院去，并州都是必经之地。西北高寒，又是大雪刚落，沂水早已是冰封千里的光景。赵三郎只好不得已捡选了走陆路。官道还好说，只是一旦进了蒙山，大雪封山，极其难行。
天高，山远，羁旅苦行，深处其中，越发让人觉得天地苍茫人之渺小。
离开雁回关已有十日，索性有楚灵儿相伴，赵三郎并不觉得如何寂寞难处。一路上两人走的尽是山间小路，粗砺风雪很是难行。不过对于两个勉强称得上高手的年轻人来说，并不算什么。虽说大多时候都是匆忙赶路，两相无言，但停顿休息时，做做剪刀石头布的无聊游戏，聊聊修行心得，也称得上其乐融融。
当然年叔尧是正统的兵家出身，连累作为关门弟子的楚灵儿一旦说起修行，便是满口兵家那套理论。而作为阴阳家此代唯一传人的赵三郎自然有很多不同意之处，于是乎两人的修行交流很快便会演变成争执，继而升级为动手切磋。
赶路，拌嘴，吃饭，切磋，周而复始。尤其是临近蒙山西口，两人连在赶路时都在切磋，这两日寂静无人的山中时常响起刀剑声和某人的惨叫声，十分有气势。
入西北时孤身独行，出雁回关时却是美人相伴。青春作伴好还乡，日子总是比太阳下的白雪还消逝的快，傍晚时分，赵三郎站在蒙山西口处，看着眼前山雾飘渺，竟是把漫山遍野在雪沙楼都看腻了的白雪瞧出了新意思，赵三郎右手手心轻轻摩挲刀柄，喃喃道，这日子真他娘的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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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西口，步行约十里地，便是并州禹城，算是并州第二大的城池。城中有并州常家，专做马匹生意，即便放在整个帝国也是排的上号的名门望族。当然禹城最出名的并不是常家的马，而是背后的山。
禹城背靠蒙山。
蒙山有大佛。头与山齐，足踏西山，双手抚膝，神势肃穆。大佛通高二十七丈，头高五丈，宽五丈。《并州地理志》曾言大佛发髻约有一千单八，寓意根除百八烦恼。耳长两丈，鼻眉均用上等紫檀木雕刻镶嵌于石上。膝盖至脚背九丈，脚面可围坐百人以上。
并州多寺庙，历来为佛宗兴盛之地。大佛所在庙宇为并州永祚寺。只因寺前院有两座巍峨壮观，耸入云端的古塔，引人瞩目，才被世人习惯称呼为双塔寺。久而久之，真正的寺名渐不被人注视，而俗称却家喻户晓，尽人皆知。“永祚寺”之“永祚”二字，语出《诗经·大雅·既醉》中：“君子万年，水锡祚胤”句，似有“永远传流，万世不竭”的意思。
由永柞寺山门至佛脚，有东西两条礼佛栈道。相比较于弃用多年的九曲栈道，新修于开元十八年的凌云栈道就要大气许多。长约二十余里，竟是比雁回关城头走马道还要宽敞，约摸能容两辆车马并行。栈道两侧多有山脚村民前来贩卖各种当地特产。每至当地四月初八，栈道上更是担货郎，杂耍艺人齐聚，当真不必城隍庙会差。
赵三郎这才知道，自己仍是小看了蒙山大佛的巨大号召力。恰逢腊月十五，正是佛家讲究的烧香拜佛日，除去来来往往各色僧袍，并州有钱人大多都乘车骑马而至，甚至连并州南的风陵渡都来了不少人，烧香逛庙会两不误。虽说清晨起又下起了小雪，可既然不是崎岖山路，不过二十来里栈道，稍微有些体力的小姐也拿的下来。
赵三郎真没亏待阴阳家那三个字，为了身边女子逛的开心，当真滔滔不绝讲起了有关蒙山大佛的种种典故。此时此刻，赵三郎正指着已经清晰可见的佛像，唾沫横飞，“大佛左右两侧崖壁上，还有两尊身高超过三五丈的护法天王石刻，与大佛一起形成了一佛二天王的格局。与天王共存的还有数百龛上千尊石刻造像，宛然汇集成庞大的佛教石刻群。据说佛像雕刻成之后，曾建有七层楼阁覆盖，当地人称“大佛阁”。不过估摸着要么是战火烧了，要么就是风雪毁了。不过听闻最近并州州牧府很是有意向重修佛阁。啧啧，这可是好大一笔银子啊。”
很显然赵三郎的博闻强识并没有引来身边女子的喝彩称赞和憧憬佩服，赵三郎回过头发现那妮子正在和手中三四串糖葫芦较劲，并没有察觉到我们的赵公子正在卖弄学识。赵三郎不由想到，这些典故即便是当地读书人都不见得知道，如我这般博学之人，竟是抵不过三四串糖葫芦，可见这世上哪有高山流水之说。
一念及此，赵三郎不由很是惘然，突然觉得那个咬着稀薄糖浆，满脸满足的女子是如此的面目可憎，忍不住又自怨自艾，生出几分孤芳自赏之感。
约摸是察觉到了赵三郎的失落，楚灵儿蹦跳着走向赵三郎，含糊不清道，“先前听你说什么大佛阁，我好像记得师傅说起过，早在前朝就毁的差不多了。不过重新那么高的阁楼，得花多少银子啊。”
赵三郎看着不远处的大佛像，嗤笑一声，“佛宗西来之说，要我说本就该彻底涤荡，就说这些寺庙，如果有人阻碍出家，哪怕你是主持和尚，也要被诅咒生生世世得瞎眼报，如此一来，大半寺庙和尚都是依附佛门的外道骗子，不是欺财骗色麽？佛门清净地，你瞧瞧，这二十里栈道，人流如织，何来清净之说？空门空门，这门又哪里空了？”
楚灵儿性子温婉，看法也相对中正平和许多，“先前我看你要将一串铜钱施于一个和尚，人家不也碰都没碰。”
赵三郎看了一眼带着帷帽遮掩容颜的女子，心想原来你都瞧见了，幸亏没盯着哪个女子看。暗暗庆幸的赵三郎仍是冷声道，“呵，你真当他们是什么得道高僧？不过是嫌弃我给的少罢了。这永祚寺可是号称北地第一佛寺，更是总领着并州大大小小百八十座庙宇。加上寺中藏经阁据说有当初佛祖东来时留下的数部经书，这些年多少人挤破脑袋就为了那几个武僧名额，好去学习那些高深灵术。一个名额就得万两雪花银，更别提走关系门路的钱。先前他们不收我钱，哪里是什么得道，分明是瞧不起我那一贯钱。你要知道，进寺庙光香火钱就不能少于这个数，”赵三郎深处一只手，在楚灵儿面前做了个翻掌动作，赵三郎越说越生气，“要想烧头香，那是得翻倍的。”
楚灵儿看着愤愤不已的赵三郎，噗嗤笑了一声，促狭说道，“要我说，你是嫉妒这佛门大宗的香火鼎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赵三郎尴尬笑了笑，摇头道，“可能你感触不深，未曾亲眼见过总是不能相信。并州苦寒，甚至比沙海还要艰难许多。沙海尚且有火油，那可是一滴油一滴金的稀罕玩意儿。并州四面环山，山地贫瘠，你不曾亲眼见过，听我说再多也是当笑话来听的。正因为苦寒，才易于佛法传播。并州人信佛，甚至有些地方为了不让孩子饿死，四五岁便让孩子出家当和尚了。”
也许是心中烦闷，赵三郎走向栈道边，凭栏远眺吐出一口闷气，这才边走边说道，“在我看来，这类香火鼎盛的大寺，少有真正的大德高僧。我不信佛，更不信道。至于自家的阴阳学说也很不感冒。记得《中阿含经》说有尊者八十年，未曾见女人面。至于那种割肉饲虎的境界我更达不到。并州号称四百八十寺，肯定是虚数，但一半是总有的。这些寺庙又有各种朝廷封田。当初曾有人对我说，并州能耕耘的良田多半都在寺庙手中。我总认为，这种占着良田任由荒废，却在灾年不肯施舍一粒米的所谓寺庙，真正算不上慈航普渡。”
楚灵儿听着越来越惊讶，竟是忘了再去吃糖葫芦。少女抬起头，看着赵三郎莫名阴鹜的侧脸，弱弱说道，“那我们还去拜佛麽？”
赵三郎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大佛像，笑到，“寺庙出了错不是佛的过，不妨碍我烧香拜佛。”
低眉敛目，赵三郎双手合十，面容微悲。
生死之交，有大恐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