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兵部的应试文书，楚灵儿从破烂的渡口以收破烂的价格买了一条破烂的乌篷船。可瞧着再怎么萧瑟，那也好歹是值十几两银子的东西，十几年旱鸭子的少男少女硬生生驾着小船，驶出了水师战船的气势。
在龙门渡实在称不上宽阔的水面，小小木船东歪西扭的打着转，撞了泊在东码头的渔船，惊跑了西岸垂钓翁的晚餐，惹毛了南边巡游的鸭子，逗笑了向北而行的旅人。在付出了掉水赔钱的惨痛代价后，赵三郎终于摇着橹，载着楚灵儿，风雪正月下雍州。
龙门渡登船，下沂水，转通济渠，过了砥柱天险的三门峡，施施然进了洛河，便是三月的帝都，不远的灵院。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没有去吞吐江河的官渡，赵三郎在漫长的河岸中终于找到了可以泊船的地方。舍了仍有昨日鱼汤香的乌篷船，看着它悄然顺流而下，赵三郎很是镇定的拍了拍楚灵儿的肩膀，表示安慰。再怎么样，三个月的旅途，乌篷里蒸鱼煮酒，修行打趣，就这样离去总有些不舍。
可穿过高山，越过河流，脚下便是帝国西郊的田野，这种不舍难过实在有些不太符合场合。
田畦有麦苗，青翠喜人，夜风拂过，便是满面菜花香桃花香杏花香。不远处，桃花盛开处，偶有两三声犬吠此起彼伏，十几盏灯火静谧安详。便是脸上泪痕未干的楚灵儿，也不知不觉瞪大了眼眸，偶有笑容。
赵三郎颇有兴致地与楚灵儿聊天打趣，虽说少女并没有多大反应，可偶尔几句俏皮话还是引得楚灵儿掩口轻笑。少年正了正腰间长刀，双眼贪婪掠过每处景致，瞧见飘摇柳枝便笑着打招呼，遇见飞虫便忙着追赶，乐此不疲。
少年伴着雪长大，十几年都是这样，满脑子的记忆便是风雪如刀，亡灵岛是这样，雪沙楼是这样，好像下山一年也是这样。东来西往那段路，除了赶路便是赶路，何处不是穷山恶水？如今真正踏入了中原，一脚踩在了帝国的郊外，夜色如诗，如何能不快意而歌？
我有一双眼呀，阅遍史书看众生。我有一双手呀，托起五岳叩天门。我有一把刀呀，杀尽世间有愧人。……
赵三郎漫无目的的哼唱，全然不顾及少女以及夜色的感受。粗俗上不得厅堂，既无调也无曲，唱至后来甚至都没有字词，只剩下毫无意义的呓语。就这样看着唱着走着，突然就有万千灯火划破夜幕。
心情激荡可以胡乱歌唱，能表达一分便是一分。可会让人麻木的震撼，该如何去诉说？
眼前有座城，灯笼，人潮与车马。
赵三郎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到最后只能咧嘴傻笑，涩涩说道，“真******好看。”
天地灰蒙，有巨龙横亘其中，灯火辉煌。
只见一片青黑城墙突兀的出现在眼前，这片城墙高不知凡几，遮住了半边天空也遮住了半轮明月。左望，看不见城墙的尽头，右望，也没有看到城墙的尽头，这座巨大的城廓竟是看不出方圆有多少里，煌煌然无言立于天地之间。
有人流汹涌，有车马穿行期间。
帝都，十八门，无边也无涯。
……
……
赵三郎和楚灵儿是当真从半夜挤到天亮，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杀到了城门口。即便是脾气很好的赵三郎也忍不住低声抱怨了几句。
城门小吏翻了一夜的路引包裹，精气神多少有些颓靡。但约莫是瞧见了两人路引上的兵部大印，礼貌的温和一笑。至于赵三郎腰间的诡异长刀，连瞧都没瞧一眼。刀剑这东西，是否成制很重要。别说赵三郎这把看起来十分奇怪的刀，就是你身上绑了十几把剑，打扮成刺猬也没人计较。帝国民风彪烈，向来崇尚一言不合便是刀剑相向。只要你拿的不是制式军刀，背着弓弩，多半没人理会你手中的兵刃。城门吏不在乎，六部官员不在乎，好像皇城里那些帝国皇室也没人在意这些。
这是气度。楚灵儿这般解释，“在他们眼中，帝都是帝都人的帝都。”
其实这话很好理解。
三大钱儿一碗甜浆粥，整倆不要钱的茶汤加面茶，凉果糕炸甜耳朵，在拿俩吊炉烧饼，一顿饭十个铜板儿，外加早茶摊老板不收一个子儿的帝都一日游介绍，这早点吃的舒心暖胃啊。
赵三郎真是被侃蒙了。
这位老板兼伙计的中年大叔，在得知铺子一开门便迎来的客人是前来参加灵院考试的学子后，表现出了令人咋舌的热情。大叔抹着桌子，从南郊的灵院说到东门的杂货市场，指点护国寺的香火钱太贵，便是极富声名的月牙白塔也被贬的一文不值。这位大叔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指点两下，小到自家婆姨逼着自己这么早开摊，大到昨夜哪家青楼的官员最多，大叔从东说道西，赵三郎觉得连大叔手里的抹布都快飞起来了。
这位大叔最后很是猥琐的问了一句，“公子和小姐结婚时可得请叔喝杯酒啊。”
两人落荒而逃。
楚灵儿红着脸忿忿说道，“这位大叔最后充分暴露了他猥琐抠脚的本质。”
赵三郎哪里敢接下这话头，只好诺诺不言。
原来这便是风度，赵三郎很是开怀的想着。
这是群骄傲的人。他们是这四九皇城根底下土生土长的帝都人，难免有些骄傲的情绪。可他们还是大方宽容的对待所有人，热情洋溢的接纳来这里做客的人们。他们将骨子里的骄傲完美的融入生活，并感染着越来越多的人。上至宰相门房，下至市井百姓，只要一壶茶，一碟米，一笼鸟，他们可以从天上飞的说到水里游的，可以从昨夜瞧见的马车轿子说到朝廷大小官员的升迁，继而说道前后八百年。他们不吝啬赞美更善于批评也乐于正视自己。
一顿早餐便是帝都一日游，这是那位勤劳大叔乃至帝都人处处可见的热情与善良。
赵三郎站在人流中，突然觉得无比期待在这座城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