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晋阳城天阴欲雪。忽有吼声起于城西,渐至东南。尘土火光四起,万室平沉。并州主道,有黑雪落,夹杂木石。州牧府有灵芝状火云升腾,灿若朝霞。
农历小年,并州州城有火星从西至东奔腾而过,而后,晋阳城城门洞开。
赵三郎安静坐在屋顶,浑身酒气。
在雁回关城墙上,赵三郎勉强算到了火星坠落于并州。即便比预想的早了那么些时分,并不显得如何突兀,对于赵三郎自己来说,和吃顿饱饭,放个响亮的屁有什么区别?相信后世的诗书谈及这次的火星及眼下并州的大乱,无非也就是天现大恶,人间不伦。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前翻书时,每每读到用几十字描写那些根深蒂固高门华族的极盛极衰,总觉得意犹未尽。如今亲眼瞧见了晋阳城内的跌宕,才知晓原来书中字字皆是血,只闻人相食!
作为整个并州的首善之地,晋阳城的夜禁一直称不上严格。尤其是今日恰逢小年,放在往日,那是满城欢乐,城内家家户户门口悬挂大红灯笼,闹市喧嚣,有众多让人眼花缭乱的杂耍,吞剑割舌,画地成川,很是让人大开眼界,尤其以梦蝶最为令人称奇,艺人手捧红笺,双手间彩蝶飞舞,待蝶落樱花,有丝竹声起,恍若仙女翩翩。
只是如今只见血光,只闻丧声。
雪落。
晋阳城放了好大一场烟火,下了好大一场黑雪。
赵三郎面无表情,冷冷看着空荡荡如同死去的晋阳城。
有新人来。
“先前在灵院对雪沙楼有所耳闻,更得了一位阴阳家前辈指点,知晓了今日火星落并州。白羽有所念,为并州上下百姓拜谢雪沙楼指点之恩。”
“与灵儿交谈,方知原来当世真有人还精通天眼之术。白羽有所求,拜请赵公子出手相助。”
“白羽灵院求学二十载,得佛门大能指点,有幸学到坛城一术。白羽有所想,拜谢赵公子映月楼内未曾点明此事。”
来人高八尺,一袭白衣。
正当壮年,却白发三千丈,似有万八千烦恼。
双臂绕白蛇做绳,左悬古籍,右挂白壶。
赤足提剑,一步一步就那么踏虚空拾级而上。
他就那么潇洒而孤单的站在夜空中,站在赵三郎对面。
他叫白羽,别无分号,一人便是一代人。三岁可成文,六岁入凝形,八岁入灵院。出身白家,拜于一行禅师门下。二十载,已不知何等境界。他曾令帝都万人空巷,是无数人仰望的佛门金刚。
白衣金刚,白发白雪,不惹尘埃。
金刚身后,有万鬼夜行,平静夜空似有千军万马奔腾,汹涌不止。
赵三郎静静看着这个声名在外,远盛楚灵儿的白衣男子,不由自主的运行天眼,双眼顿时惨白。
“你就要死了。或许都活不到明天。”赵三郎眯着双眼,看着白羽身后不见踩踏却破碎不堪的夜空,冷冷说道,“坛城有多高,有多大威力,只看要镇压多少鬼魂。佛门慈悲,不知白公子身后万鬼可有东郊十里铺子几百条认人命?”
白羽左手掐诀,嘴角渗出血丝,苦涩道,“知道瞒不住你的天眼。并州入冬以来,常有人离奇死亡。最近一次便是那次东郊的事情,确实是我所为。”
赵三郎右手猛然握紧长衣刀,浑身青黑两光不断交替。不去州牧府落井下石寻白家晦气也就罢了,还专门上门来讨打?真当我赵三郎是软柿子随意拿捏?
那白羽忍不住咳嗽起来,轻轻将已经满手猩红的右手藏于背后,皱眉道,“白羽自知大限将至,所造杀孽想必不得超生。只是公子可知,为何白敬业会毫无道理的出手伤了常家家主,更杀了长兴帮的头目?公子可知,为何不过短短三日,白家已经是大厦将倾?”
白羽转过身,看着已经冲天大火的州牧府,目露凄然,“白家当年靠着扶龙之功,才有了如今的并州第一大族。再如何江河日下,和至于才两三天便只能龟缩于晋阳城?我白家家军如何不雄壮?满城将士如何不奋勇?如何是常家那种一夜暴富的人家可以比拟?如此迅速的崩塌,只因为家贼难防。家贼难防啊。”
赵三郎轻轻吐了口气,纳闷道,“这样说来,这场内乱,白家龟缩于此,只是因为,听你父亲话的全被你宰了?大小生意,百十来间铺子,就这么任由常家韩家拿去?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白羽,这话放在谁耳朵里,都不太有说服力。”
白羽声音更加苦涩道,“不是我白羽有这么大本事。而是白敬业实在是太过痴迷于武道,一心想着证道长生。我才有机会下手。我想我的父亲大人,可能到了现在依然不在乎什么输赢。在他看来只要能证道长生,登上武道巅峰,家业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过容易得到。”
白羽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并没有因为谈及自己的父亲而有所遮掩。赵三郎只觉得匪夷所思,沉默很久才说道,“这不是理由。更解释不了,你父亲为什么要伤了常家家主,杀了长兴帮的头目。他再不理事物,也该知道,招惹了长兴帮的老大,他不太能占到便宜。”
白羽咳嗽了几声,手指间流出血迹,触目惊心,缓缓说道,“父亲为达目的,着实走了条旁门左道,他出手伤人,只因为那两人都有小妾,生具龙女相。到不是说父亲耽于美色,只因为受了欢喜佛的毒害,信奉拿女子做鼎炉。”
饶是喜欢天马行空的赵三郎也着实跟不上眼前男子的思维,被震惊的无以复加,不由喃喃道,“龙女相这种东西都有人信?这类相貌自古以来便视作寻访仙山的钥匙,落在追求来世和长生的佛道两家,自然便被看做可以成仙的依据。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传说,便招惹来强大的仇敌,赌上家族百年基业,这样的修行是不是有些太过丧心病狂?”
赵三郎看着就在眼前的州牧府,突然觉得说不出的恶心厌恶,看着那个不断咳血的白衣人,皱眉道,“可这却解释不了,你为什么要当家贼。你如果不出手杀了忠于你父亲的白家人,即便是常家韩家加上长兴帮也不过五成胜算。白羽,我很佩服你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你既然是来求我办事,麻烦你不要再打禅机。秃驴和道士,比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读书人还让人厌恶。”
“二十岁那年,我不愿接手家业,总觉得读书求功名,靠自己本事才是正途。那年,我父亲为了报复我,亲手将我的未婚妻当成了鼎炉。”
“一年前,我妹妹写书信向我求救,与我说,父亲要将她做了鼎炉。”
“二十岁起,我开始修行坛城,一年前终于有所成。我悄然返家,在并州四处杀人取魂,终于有了身后万鬼随行的场面。至于先前你瞧见的金刚砂,那便是坛城必须的东西。”
“白羽不惧生死,只愿一死换妹妹平安。”
“至于白家上下妇孺,有楚灵儿帮忙我想总不会有太大问题。”
“而你,”白羽盯着赵三郎惨白眼眸,平静说道,“我需要一个帮手,我和我父亲对峙时,不能有任何人靠近。谁都不行。”
原来震惊这种词,听太多也会麻木。
赵三郎看着眼前脸色煞白的男人,只觉得这男人是真的疯了,“你走的是条岔路,说是走火入魔也不为过。我师傅与我说起过,佛门的坛城,那是超度亡魂,普度慈航的大神通。你这样强行杀人,是倒行逆施。你真有把握和你爹干一架,听说那老家伙,实力彪悍的紧。”
“我可以以我死换他命。”
“为什么是我?”
白羽盯着赵三郎的右手,缓缓说道,“我打听到一些事情,比如在年舒尧眼皮子底下和楚灵儿打个两败俱伤。相比于楚灵儿,我更需要你。你底子清白,和哪个势力都没有牵连。这样我把妹妹托付出去,才能从整个乱局中摘出去。至于事后,只要你能把握妹妹成功送到灵院,你便会知道,我这很大腿,确实值得抱一抱。”
赵三郎呵呵笑了一笑,低头看着脚尖说道,“报大腿这事,我实在没兴趣。我只在乎眼前的事情。我知道金刚砂有五色,也知道你身上肯定还有剩余。金刚砂给我,这事就答应了。”
白羽很奇怪的看了一眼赵三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趟去我家,凶险的紧。你不再加点?”
“你和你老爹打架,需要多久时间?”
“最多一个时辰”
赵三郎扔掉酒壶,纵身便跳下楼,冲着错愕的白羽,笑道,“我在雪沙楼劈雪潮,就算连着砍十二个时辰,也不会有人给我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