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时，连乔几欲崩溃。
夏夜，自然是闷热潮湿。偏偏又是租赁的阁楼，西晒日头一过，阁楼里便成了蒸笼。又没有冷气，只有一台老掉牙的风扇，转起来时声音奇响无比，吹出来的还是热风。一整晚连乔就跟抽风样，床都不躺了，光着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中间还跑出去浇了好几次冷水澡。好不容易等有了睡意，天也蒙蒙亮了。想着就眯一小会，结果，一眯就过了头。要不是做了个噩梦吓醒了，只怕一觉能睡到太阳落山。
醒来一看闹钟，连乔当场惨叫出声。手忙脚乱地收拾完出门，太阳早就上了当空。连乔再度变了脸色，撒腿就朝公车站跑去。一路差点跑断气，结果到了公车站后还是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公车绝尘而去。
哭都哭不出来。
咬牙拦了辆出租坐进去，催命鬼一般嚷着快些走，惹来司机师傅白眼一堆。连乔哪里还有气力管这些？死尸一般挺在后座上喘粗气，差点把肺都吐出来。等出租车停下时，连乔才喘顺了气，又心疼着白白浪费掉的十块，捧着小心脏闷闷下了车。直走到约定见面的地方时，连乔还一个劲安慰自个，花了十块吹好大会冷气，值。
约好的地方，在肯德鸡。初来乍到时，连乔以为店家搞错了名字。后来混得熟了才晓得，此肯德鸡绝对非彼肯德基。虽然也有炸鸡薯条汉堡可乐之类，但是价格贵得吓死人，还难吃得恐怖。可乐倒是不贵，就是喝起来像感冒冲剂。而店里唯一说得过去的，大概就是他们家自动研创的咸菜炒饭，三块钱一大盘，够连乔吃上整日。好在店家还有些善心，冬日有暖气，夏天有冷气，连乔这才每每必到。
推开油腻腻的玻璃门，一眼瞧见坐在角落的女人，脸色黑成锅底。知道自个有错在先，连乔费力扯出个难看的笑来后才小心靠了过去。
果不其然。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时间观念？约好的七点钟，瞧瞧，现在都九点四十八分了！时间就是金钱你知不知道？这两个钟头你知道害我浪费多少钱吗？生平最见不得你这种不守时的小姑娘了，什么啊，还学人家搞婚介。哪里有男人会喜欢！根本就不合格！”
女人张口就是连串的口水炸弹，击得连乔当场傻掉，连躲口水这种事都忘个精光。好不容易等女人教训完，连乔只觉得脸上粘糊糊的，也不知沾了几斤口水。
“看在你早早就交足酬金的份上，我就不给你除名了。不过你害我白白浪费将近三个钟头，这个补偿是一定要的。还有，我在这吃过的东西，你也要一起结账。”女人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训话。
“好好好。”连乔忙不迭点头，倒是没了心思去研究女人身前摆的一堆鸡骨价值多少。
见连乔乖乖认错，女人更满意了，脸一舒，竟是阎罗变观音，笑吟吟间不忘从包里摸出支玫瑰来。似乎是隔夜的玫瑰，花瓣边缘都蔫了。
“你啊，也别怨我生气。女孩子家，哪个不是盼着能嫁户好人家。可好人家是这么容易就能找到的吗？所以，才更得争分夺秒多见几个人才是。喏，今个儿暗语是玫瑰之约。待会只要瞧见有男人拿着玫瑰进来，你就举举玫瑰，然后开聊就是。”女人说话间将玫瑰递了过来，顺手还做个加油的手势，笑得乐不可支。“加油哟，一定要像这玫瑰一样灿烂地绽放！我先走，等你好消息！”
等女人走远了，连乔还怔怔望着手中的玫瑰。明明怎么看都是一朵快要凋谢的玫瑰啊，哪里是灿烂的绽放了？
连乔苦了脸。
对面的椅子突然被拉开，连乔一惊，慌忙坐直了身顺便抬头，笑容才露了一半就僵在了唇角。
“乔乔，这算是，相亲吗？”竟然是那个男人。
连乔忍不住翻个白眼，心下已经叫苦不迭。世上怎么会有这般阴魂不散的人？会让人抓狂的好不好？
“先生，你有玫瑰吗？”连乔咧咧嘴，很是艰难地把那点笑做完。
“乔乔，我在问你话，回答我。”男人第一次没有露出温柔的笑，甚至，眼中都多了些阴霾。“你是在惩罚我吗？”
“先生，没有玫瑰就请你闪一边好不好？不要妨碍我相亲。”连乔笑得咬牙切齿。
“乔乔。”男人的嗓音温柔的快要拧出水来。
“先生，这边！”连乔却突然举高了玫瑰冲门口猛摇，毫不介意眼前男人快要烧着的视线。等那边的人应声而来时，连乔这才又转了脸来刻意压低了嗓音。“先生，请你闪开，这个位子不是你的。”
男人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倒是站了起来。连乔还没来得及高兴，男人已经绕到她身后坐下来。椅子拉动时吱嘎作响，等男人坐定了，连乔甚至能感觉到两人的椅背紧紧抵在一块。
差点抛了玫瑰跳脚。还好连乔的自控力不错，咬牙忍了半晌，终于能在手举玫瑰的男人到来时重新摆出笑来。
来的是个矮小的男人。目测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身子浓缩，脂肪可不浓缩。走来时一步一个脚印，弄得连乔心脏都跟着颤三颤。等男人一屁股坐下了，连乔恍惚听到那可怜的椅子尖叫了一声。
“啊，你好，我叫胡大富。”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
连乔忽然觉得胃里有东西在蠢蠢欲动。
“听芳姐介绍说，你希望找个善良敦厚的男友。我觉得，自己恰好符合。连小姐长得这么漂亮，跟我一起绝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我有车，黑豹咧，贼好看。家里还养了十多口大三元，今年行情这么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你要是跟了我，一定吃喝不愁。”胡大富一落座便开始夸夸而谈，居然还抑扬顿挫的，实在有趣。
“那个……”连乔尴尬着出声，顺便不着痕迹地擦去脸颊上沾到的口水。“什么是大三元？”
“大三元你都不知道？猪啊。”胡大富大惊小怪。
“抱歉啊，我有时候是有点蠢，的确像猪。”连乔一脸的歉意。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是猪，我是说大三元猪。”胡大富摆摆手，一脸无奈。
“呃？”连乔云里雾里。
“猪啊，就是猪。”胡大富也急了，大手举到半空就开始比划。“那那，这么大个儿，四条腿的，有尾巴，叫起来哼哼的。”
居然还学猪叫了两声，惹来周围一片低笑声。
连乔的脸红成猴屁股。
“胡先生，那个，我知道什么是猪。”
“哈，你瞧我，还以为你是从大城市来的，不知道什么是猪呢。我就说吗，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胡大富大大舒了口气。“说起这个大三元啊，就是猪的一个品种。那可是贼好。一头猪养几日就长几斤，吼吼的，还不带生病的……”
“胡先生！”眼见男人谈起猪来没了头，连乔忙不迭出声打断。“那个，改日有时间，咱们再谈你那个，额，大三元好不好？”
“对对对，今个儿是人相亲呢，哪能叫猪上了正桌。”胡大富一愣，反应过来后又笑出来。“那，连小姐啊，你瞧咱们合适不？”
“您是个好人，不过，您瞧，我今年虽然二十八岁，谈朋友呢，额，还是觉得年龄相近点比较好些。”连乔委婉地提出来。
“近啊，怎么不近。我们才差三岁，不是正好？”胡大富更乐了。
“三岁？”连乔失声叫出来。“我以为你四十岁了。”
喊完，连乔就后悔了。心里话哪能干脆摆上台面的？不黄才怪。果然，话音未落，胡大富的脸登时就绿了。
“你才四十岁呢，你妈四十岁，你全家都四十岁！”
骂完，胡大富扬长而去，留个连乔目瞪口呆。正郁闷着，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笑，连乔的脸也跟着绿了，当即恨恨起身，扭头就钻进店后面的洗手间。
这一待，足足有半个小时。没办法，之前被那个芳姐喷了一脸口水，接着又被养猪男继续蹂躏，脸上湿了干干了湿的，都不知粘了多少层口水，以至于她洗起来时怎么都觉得洗不净。搓啊搓啊搓的，脸皮差点搓掉。好不容易觉得可以了，一照镜子又吓一跳，脸红得真标致。
磨磨蹭蹭从洗手间回来，连乔倒是稍稍有些意外。座位上已经多了个穿衬衣的男人，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玳瑁的眼镜。椅子明明有靠背的，那人却将背绷得笔直，桩子样。
连乔莫名就紧张起来。
期期艾艾过去坐定了，还没开口的，那人先说开了。
“连小姐对吗？进来时瞧见桌上放着玫瑰，猜应该就是你。杯子已经空了，玫瑰放在一旁，猜你应该是去了洗手间，我就先坐下了。你身体缺水，脸色潮红，猜是肝火甚，肠胃功能失调，建议你改善一下饮食习惯与睡眠。”
如炮珠发。
好不容易等男人的话告一段落，连乔小心举手，恍惚中竟有了回到小学时举手发问的错觉。
“请……请问，您是做侦探的吗？”
“很可惜，我是数学老师，侦探是我的梦想。”男人推推镜框，一脸严肃。“你好，我叫吴爱国，是镇中学的教师。今年三十二岁，未婚，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有房，暂时以两轮车代步。”
“你……你好，我叫连乔。”连乔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连小姐喜欢什么？”
“额，这个，比较多。巧克力，咖啡，书，蓝调，猫，桌球，海绵宝宝，睡……”
吴爱国毫不客气挥手打断。
“这种东西不在讨论范围。我的意思是指，你最喜欢的最经常做的，以此来打发课余时间的东西，或者习惯。”
“啊，睡觉。”
“我不是指这个。比如说，文学啊什么的。”
“哦，莫奈。”
“没奶？”
“呃。”
“你就不喜欢数学？”声音突然高了八度。
连乔打个哆嗦。
“不，不喜欢……”
“我看资料，你的学历是大专吧？”
“是。”
“那时候，数学考了多少？”
“三十七……”
“太不像话了！”
“啪”的一声，吴爱国一巴掌拍到桌上，地动山摇。瞧他那气急模样，连乔居然连小腿都开始打颤。呜呜，人家小时候最害怕数学老师了，现在倒好，居然就跟数学老师相起亲来，心脏会受不了啦。
“数学是多么美好的东西，你怎么可以不喜欢！学了十多年，你竟然考出三十七分？你怎么对得起社会对你的关爱学校对你的培养还有父母对你的期盼！”
连乔拼了命的点头，顿感十恶不赦，只差痛哭流涕检讨过错然后回去发愤图强重新学好数学以便报答祖国社会跟爸妈。
“算了，人非圣贤，哪能没错。你底子差，急也急不来。以后我会慢慢辅导你的。”吴爱国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吴老师。”连乔颤巍巍举手再度发问。
“说。”
“我可不可以去下洗手间？”真要哭了。
“下课再去。”
一语既出，满堂哗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