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三年五月、刺史府
刺史府到处张灯结彩,门前的华丽马车排到了巷子口,络绎不绝的大臣进入其中,欢声笑语一片。
全定州的人都知道,这是刺史为他的小世子举办的生辰。
家丁、丫鬟一个人当作两个用。后台还有歌舞团忙着做最后的演练,厨房里大厨子在挥汗如雨的烹制菜肴。今天来的,全是朝中有权势的大臣,马虎不得。
整个刺史府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玲珑正悉心打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眼中有着忧郁。原来,这竟是他最后给自己的送别?
高长恭负手立在窗前,看着热闹起来的刺史府。终于到了,阿初!
口中反复念着那个日夜让他念上百遍的名字,连带的把他的心揉成碎片的名字。他的权利功高震主,几次战争的胜利,把他推向了权利的顶峰。高纬对他一向是忌惮而依赖的,若非下重药,他是不会轻易赐死自己的。
这次,一定会万无一失的。
他露出一个笑,一滴晶莹挂在眼角。两年的煎熬,终于可以解脱了?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皇上高纬与皇贵妃冯小怜端坐在上,搭建的琉璃蓬在月光下波光流转。清凉的夜风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令每个人都舒心的笑着。
曼妙的舞姿,媚惑的眼神,一群群的舞女尽情的跳着。
柔缓的曲子一转,气势磅礴的曲子接应而上,舞女退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带着狰狞面具的男子,舞刀弄枪,冲锋沙场。所有人心里一震,这是《兰陵王入阵曲》。在君主面前,演奏将士赞颂臣子的曲子,无疑是大不敬。
高纬的脸色阴晴不定,握杯子的手蓦然收紧,几乎要捏碎杯子。
群臣都不由自主的偷瞄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上,心里提心吊胆,要知是伴君如伴虎。高长恭这是在捋老虎的胡子,简直是不想活了。
高纬知道此刻大臣都在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故而平静面部,看完了《兰陵王入阵曲》。
“好!”高纬露笑,对高长恭关心的说道:“四皇叔,当时你一个人深入敌阵,实在是太危险了!朕真是替四皇叔捏把冷汗!”心里虽然有怒,但也不便发作。何况,自己还要仰仗他,能忍则忍吧!
高长恭淡淡一笑,“这是家事,不知不觉就顾不得自身安危了!”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高纬更是脸色阴郁到了极点,什么是“家事?”莫非他把江山当自己的了?如此拼命,是为自己的江山?“是吗?”几乎是挤出这两个字。
高长恭饮酒而笑,不理会众人惊疑不定的神色,阿初,我们又近了一步,等我!
席间变得紧绷而沉默,众人都是食不下咽。
冯小怜露出一个笑,找出了可以除去高长恭的借口。殊不知,这正中了高长恭的心意。
高长恭早就算准,高纬不会轻易赐死自己。如今,当着群臣百官的面,他让人演奏了《兰陵王入阵曲》又说了家事这种话,哪个皇帝能不起猜疑?
只是还不够,高纬虽忌惮他在朝中的势力,但是也不会断然下令赐死。而枕边风就要由冯小怜来吹,抓住了冯小怜的把柄,她必然会起杀心。而高纬宠爱冯小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潜在的威胁加轻声软语,高纬会作何选择?
很快的,身兼数职,权势正值中天的兰陵王被赐死的消息传遍了北齐。
高长恭看着眼前的毒酒,露出奇异的笑,端着毒酒细细看着。阿初,若你活着,便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若你死了,记得在黄泉路上等我。
玲珑哭倒在一旁,泣不成声。霎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这些日子的反常,都是为了追随沈初谨而去。
“王爷,请吧!”太医徐之范面无表情的说道。
刺史府一片惨雾,众人怎么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生辰后,怎么会变成这样。
高长恭接过高剑递来的几千两银子的欠条,一把火烧掉了。阿初是善良的,他也要做些善事才有脸去见她。
“王爷,不要啊!你不要喝,不要!”玲珑声嘶力竭的哭喊着,用力的挣扎着,却挣不开四大护卫的牵制。四大护卫别开脸,王爷有过吩咐,他们最后的责任,是护送王妃和小世子离开。
杯中荡漾着绿色的涟漪,高长恭仿佛看见了阿初娇嗔的样子,缓缓仰头喝下毒酒,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平静,心里却狠狠的揪疼,阿初,要是见不到你,我要怎么办?
一天过去了,玲珑紧握着高长恭变凉的手。一捋头发滑下发髻,玲珑抬手把头发塞回耳后。头发,白的刺眼。
全府上下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中,王妃拒不离开,只守着高长恭的尸体。
[王妃,啊!你的头发!]高宏的奶娘推门进来,看见玲珑一头乌黑的长发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银丝。
玲珑没有反应,一滴泪滑下脸颊。
奶娘也叹息的走开,浑浊的老眼中泛出泪光。何苦呢?可怜未老头先白!
武平五年六月、江南、未名湖畔、清水园
一个白衣白发的清丽女子端着一碗药,推开了水阁上的房门。
玲珑把药碗放在床边,拿勺子盛了一点点汤药,小心的喂进高长恭口中,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喂完了。玲珑露出一个笑,拿手帕擦去他嘴边的药汁。
笑容僵在脸上,玲珑慌的站了起来,陇着一头白发,想找东西掩护。
高长恭狭长的凤眸盯着她,沙哑的问道:“阿初呢?”
玲珑心抖了一下,垂下眼睛。“她早在两年前就死了!王爷,你忘了?”
高长恭不动声色,“那么,是谁救了我?”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有些清醒。脑袋总是昏沉着,但是他总是四肢无力,昏昏欲睡,若是猜的不错,玲珑在每日给他的汤药中加了迷药。
玲珑口干舌燥,他怎么会醒了?为了怕高长恭再次寻死,她在他的药里加了一定剂量的迷药。其实,他的毒早就解了,根本不必再服药。她害怕,自己再一次失去他。至于救他的人,她想起了那人面上的薄纱,可以确定是“她”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说!”高长恭平声的一个字,心里却翻起了滔天巨浪。能在死神手中把他救回来的,除了阿初,还会有谁?
“是祁未!”玲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高长恭眯起眼睛,“祁未?”
玲珑点头,“是!除了祁神医,还有谁能解这剧毒!”
“你出去吧!”高长恭竭力使自己冷漠的说道,眼中却激动的迸出火花。阿初还活着,真的活着。
第二天一早,高长恭拖着虚弱无力的身体,翻身上马。
“王爷,属下陪王爷一块去!”四大护卫在高长恭的逼问下,说出了阿初的下落。
“不用!你们好好留在这里!”高长恭恨不得立刻飞到沈园。
玲珑一早来到高长恭的房间,却不见人。四处找着,终于在门口拦住了欲走的高长恭。
“王爷,你要去哪里?你的身体还没好!”
高长恭俯视着玲珑,淡淡一笑。“玲珑,我没告诉过你吧?祁未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是我亲眼看着他入土的!”说罢,便挥鞭策马。
阿初,等我!
玲珑脸色煞白的看着高长恭马上的英姿,哭哭笑笑的跌倒在地。终究还是丢下他们了!
六月十五,北齐首富沈园门前,停下了一匹骏马。
家仆毫不阻拦的放这个一脸憔悴的男人进了府门,并去通知了沈家当家。
“阿初呢?”高长恭见到沈玄逸劈头就问,急切的在四周兜视着。
沈玄逸面色一凛,招来一个家仆。“带王爷去!”
高长恭露出真心的笑,“谢谢你!”
沈玄逸看着他急切的身影,露出一个苦笑,事情远不如想象中的美好。时至今日,谁也无力去改变什么。
“去把怀昔抱过去!”沈玄逸发愣片刻吩咐道,心想,初谨,你托我的,我都办到了。你可看到了?
高长恭双手颤抖的推开房门,声音哽噎,微微发颤的喊道:“阿初?”
回答他的是一室寂静
他走进去,看到墙上上的一幅画时,热泪决堤。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身穿铠甲,一双凤眸深邃而传神,就像是自己在照镜子一样。整幅画栩栩如生,只是颜色有新有旧,看得出来,不是一笔完成。
画的对面是一张竹藤躺椅,上面还放着一个薄被。
高长恭走过去,摸着冰凉的被子,热流哽着喉咙,紧紧的抓住锦被,上面有淡淡的清香,是他熟悉的味道。
门被推开了,他激动的起身回头。却见看见站在门口翠苗,眼眶泛红,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似曾相识的眉眼。
一岁多大的小女孩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高长恭,又看看那幅画,咿咿呀呀的伸出小胳膊要高长恭抱。
高长恭看着小女孩,脚步像定住了一样。那是……他的孩子吗?他与阿初的孩子?真的……是吗?
小女孩磨蹭扭动着要下地,翠苗把小女孩放下来。
高怀昔的小短腿迈着不稳的步子走向呆愣的高长恭,两条胳膊张开着,眉眼笑成了一弯明月,像极了让他刻骨铭心的女子。
高长恭泪眼模糊中,蹲下身,把那个小小的人抱在怀里,哽噎的说不出话,小小的柔软的身子,是那么脆弱。这是他的孩子,是阿初留给他的。
翠苗捂嘴而哭,一阵微风轻轻吹过,却吹不散满室的悲凉。小姐,小小姐终于见到他爹了,你看见了吗?
高长恭抱着怀昔坐在躺椅上,重复着阿初两年不变的动作,爱怜的抱着怀昔,眼中一片平静。心碎成了灰,终究是错过了。失去的,永远也找不回来。
翠苗说,阿初对着这幅画两年,天天抱着怀昔坐在那里。所以,怀昔认得高长恭。
翠苗说,阿初失去了记忆,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画下了这幅画。
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五脏六腑却已灰飞烟灭。
五年后
“爹爹,娘亲呢?”小怀昔撒娇的偎进最疼她的爹爹怀里。
高长恭看着远方,“娘亲上山采药去了!”
十年后
“爹爹,娘怎么还不回来?”怀昔落寞的偎着高长恭
他的眼角有一滴晶莹滑过,“快回来了!一定会回来的!”
十五年后
“爹爹,娘一定会回来的!怀昔陪着爹爹一起等!”十五岁的怀昔,明眸皓齿。她看着爹爹两鬓的斑白,眼角的皱纹,决定一辈子陪着爹爹等娘亲回来。
看着女儿明亮的俏脸,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阿初,一时出了神,喃喃念道:“阿初!”
阿初,你说怀昔是我的责任,要我照顾怀昔出嫁。
阿初,怀昔已经长大了,也有了意中人,不再需要我了。
阿初,我能去陪你吗?
耳边响起了《弱水三千》的曲子。
飘荡的人未眠
心在寂静的夜半陌生地点
……
万般可怜只因一相情愿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做到的太迟了,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