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
头被纱布缠着，眼睛紧闭着，她想起他曾经有一对多么黑而深邃的眼睛！闭上眼睛，她让那酸涩凄楚而疲倦的
感觉慢慢的在身上爬行。一个人躺在这属于两个人的天地里，这是多么折磨人的感情！
"他残废了也没关系，人在就好，何况他残废的是腿，手还是可以画画的。"曾曼已经平静下来，甚至有点
乐观地说："学校来过电话，等他复原后还是让他去教书，校长说学生们都很想他。"
书桐感触良深，对曾曼甚至有点嫉妒了。
"两个人的心贴得那么近，贫穷、富贵、疾病、意外……都不能分开，那是多么好的感情！"她想。然后，
她又想到自己，如果今天，沈若尘是她的爱人，她能这样做吗？
"对的，我就是那种既要物质，又要灵魂的女人。"在这一刻，她仿佛认清楚了自己，"就因为此，我的心
总是像塞着一个疙瘩，我永远不能真正的快乐起来。"她悲哀地想。
医生并不欢迎很多人来探望沈若尘，怕病情反复，加上大家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于是，第三天，确定沈若
尘已经无事后，一干人就登上了回去的列车。
书桐最后看了这个城市一眼，她想，等他清醒后，他该知道自己来过吧？但是来过又如何呢？是为了悼念
一段已成陈迹的感情？还是找寻一段失落了的感情？总之，不管怎么样，他们的那一页，已经彻底翻过了。
火车越开越快，山、树木……都被抛在脑后了，书桐在心里喃喃地说："再见了，沈若尘。"这一刻，她看
到了那个长发披肩，追寻着欢笑和梦想的少女……
"也再见了！"她对逝去的那个自己说。想起顾家骏说的"你不在家，家里什么都不对劲了"和"儿子想妈妈"
的话，她立刻停止了解剖自己，拒绝了怀旧--这个初恋的结，到此，也该解开了。还有很多结，都会被生活一
一解开的，不是吗？
目前，她最大的结，恐怕是她的婚姻。
晚上8点，S城已经是万家灯火了。书桐风尘仆仆地提着箱子进了电梯，压抑不住心里的思念和兴奋，她也
嘲笑自己的矛盾，在家里百般郁闷，满肚子牢骚，出去了又想念得半死，牵肠挂肚。这三天，她每天都担心家
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铮铮会不会饿着？顾家骏能带好他吗？他又上班又带孩子是不是很狼狈？
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打开了门。灯下，顾家骏正和铮铮坐在桌子边，吃买回来的必胜客呢！看到了她，父子
两呆了一秒钟，立刻异口同声地喊：
"啊，妈妈回来了！"
铮铮丢下面前吃了一半的披萨，冲上去抱住了书桐的腿，高兴地叫着：
"妈妈，妈妈，我想你！"
"乖儿子，宝贝--妈妈这不是回来了吗？"书桐抱起小铮铮，连连亲吻着，"妈妈给你买了小汽车，在箱子
里，自己去拿，可好玩了。"
小铮铮蹦蹦跳跳地去找玩具了。这边，顾家骏过来轻轻搂住妻子的肩膀，用温和的语气说：
"怎么不打电话叫我去接呢？那个人--没事情了，是吗？"
"是的，我也算尽到心意了。"书桐也温柔地说，"虽然断了一条腿，好歹命还在，他妻子很想得开，女儿
也很听话。"
顾家骏听说昔日的情敌已经结婚成家了，心里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高兴地笑着说：
"好啦，你也算做了件好事，过去的事情，我们以后都不要提了，书桐，你不知道，你不在，我的日子--
喔，简直没办法过了。"
"我有这么重要？"书桐嘴角上闪着调侃的微笑，她想丈夫终于懂得珍惜自己了。
"当然了！你看看。"顾家骏指了指桌子上的碗和盘子，"你看，你不在，我们就天天吃这些垃圾食品，铮
铮刚才就已经不肯吃了，我千哄万求的，他才吃了半个披萨。"他推了推眼镜框子，又补充一句："连我都吃不
了这些东西。"
书桐听着，脸上的笑容就隐去了，心也一下子冷了下来：
"原来你们缺不了我，仅仅是缺不了一个做饭的人。"
"不只是做饭啊。"偏偏顾家骏书呆子脾气，根本没听出妻子语气里的讽刺，反倒认认真真，一是一、二是
二地说："你不在，我每天都要提早回家的，虽然铮铮睡了以后，我还可以做事情，但毕竟耽误了不少工作，
最近我必须更加努力，教授快退休了，我得做好全面准备，现在你回来了，那真是太好了。"
书桐脸色一点比一点阴沉，刚进门的欢乐和兴奋全消失了，她想："原来他根本不是想念我，只是希望我
回来后可以管家做饭带孩子，让他专心工作，这人简直是个冷血动物，铁石心肠，枉我还以为他转性了。"她
想着，便冷笑着说：
"是啊，的确太好了，管家婆回来了，一切可以恢复正常了。"说完，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去挂衣物，
陪儿子玩。
顾家骏本来的确是很想念书桐，她不在家的时候，他积累了一肚子的话，包括他这次可能要升职的事情，
他都想等她回来和她好好聊聊，可是看到书桐回家不到一刻钟，跟自己说了三句话，就去陪儿子了，这么看来
，她眼睛里只有儿子，一点没有丈夫，自己在这个家简直多余！
他越想越灰心，本来打算洗的碗都懒得洗了，擦了擦嘴，就直接去了书房。
等书桐看到堆在桌子上的碗都没洗，越发生气："这个人真是的，真是'恢复正常'了啊！"
她边洗碗边骂着，顾家骏当然听不见，他一工作起来，什么都忘记了。
正如书桐所说，日子是"恢复正常"了。顾家骏照例按着他那一成不变的时间表上班下班。书桐也在他走后
整理房间，做家务、偶尔和早教班的那些太太喝茶，谈论天气和服装……
这一家三口，给人的感觉是：先生事业辉煌、太太美丽贤惠、孩子聪明可爱，加上富裕的物质生活，高尚
的社交圈子，简直让外面的人看着羡慕不已。
可是每当夜深的时候，书桐就这样问自己："这就是体面、高尚的S城生活吗？这就是我的一生吗？"答案
使她心惊胆战，因为她似乎正是要这样过一生--表面多姿多彩，内心苍白空虚的一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季节的转换，铮铮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可爱。书桐也学会了容忍、沉默、不任性
、不流泪和隐藏情绪，但是，和顾家骏之间，还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想法根本就合不到一处。
她也曾把这种想法透露给于菲，在沈若尘死里逃生后，于菲和她又恢复了友谊。这大概是最近书桐觉得最
可喜的一件事情，听到书桐这样说，于菲在电话里笑起来：
"太太，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还有什么缺少的吗？先生有学问有名气有地位，你不愁吃不愁穿，儿子
又乖，自己又是出名的美女，如果我有你一样，我就满足了，陈书桐，记得我一直说的一句话吗？人啊，知足
常乐才对！"
书桐知道于菲说的也是实话，她缺哪一样呢？自己样样都有，像什么邻居的李太张太，对她羡慕还来不及
呢，可是为什么别人都能过得那么生气勃勃，那么快乐，那么满足？自己样样比别人强，还觉得心没着落，精
神空虚，还要闹情绪？
"于菲，我羡慕你，我要有你一半这样的性格就好了。"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说起来我不过是胸无大志，看着丈夫和孩子都健康平安，就好了，在经历过老沈的
事情后，更是要想开了--"于菲忽然想起什么，"噢，陈书桐，现在提到老沈，你应该没什么了吧？"
"看你说的，我早就没什么了。"
"噢，那就好，他已经复原了，马上打算装假肢，他后来知道你去过，让我谢谢你，还说死里逃生后，他
越发觉得回家的选择是对的……"于菲滔滔不绝地说，"虽然他断了一条腿，可是看到他一点不悲观，我觉得也
不错。他说'陈书桐能来看我，我太意外了，我一直以为她恨我，现在，这个结解开了，我也没有遗憾了'，他
还说'那个顾家骏肯放她来看我，我很感激，说明他是个善良的好男人，只是这人太傲，又是个学理的，希望
书桐不要闹脾气，少年时候的事情都过去了，既然在一起，就要好好地过日子……"
书桐默默无语，倒不是提到沈若尘让她震动，而是他对顾家骏和自己的现状描述，怎么那么准呢？经过了
这么多年，他还是可以看穿她？其实，她也并非没有全心去照顾丈夫和孩子，除了和顾家骏在性格上格格不入
，对他的衣食起居，她也是一样用心去照顾着的，至于儿子，那更是她的全部生命。可是她就是觉得生活中缺
少了什么，此刻她才悟到，她要的是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
"于菲，我不是不知足，也不是缺什么，只是总有一种……"她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头脑里灵光一闪，居然
说了多年前沈若尘用过的词，"一种'寄生'的感觉，觉得自己没着没落，心像是没有根一样，没有归属和安全
感。"
"什么寄生不寄生的，这全是你无聊了才胡思乱想的，当然，我们的确不是S城人，出来很久了，免不了要
想家的，我看马上也过年了，你就可以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家了嘛！"于菲劝说着，"陈书桐，我们都是做妈妈的
人，还是不要闹情绪了，把心都放在丈夫和孩子身上，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为人妻母的责任。"
放下电话，想到马上要过年了，书桐的情绪才略有好转起来。
可是，她没有预料到，还没等到过年，她和顾家骏之间的第一次风暴，终于爆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