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雁城变成一片废墟,城中百姓早已从地下密道转移,十万魏军也从城下密道转战至魔鬼城。
魔鬼城中,魏军的军事会议也引起了一阵儿不小的喧哗。
主位之上坐着两人,堂中正位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锦衣华服,面如冠玉。
侧位上所坐之人,半幅罗刹面具覆面,黑衣银甲,一派潇洒之意,正是魏军之中威名赫赫的血罗刹叶回将军。
台下站着一袭黑袍的白胡子老道,宽袍广袖道骨仙风,但他此刻的表情却是满脸怒容,一点都不超然:“叶将军,如此决胜负之战,你怎可妇人之仁,放那几名巫师出城?”
叶回淡淡道:“他们是法师不是巫师,法师在魏国地位尊崇,他们要走,我们不得相拦。”
白胡子老道怒道:“你明知他们反对用沙暴坑杀二十万渝军,你还放他们走?这不是给敌人通风报信么?”
叶回正色道:“法师答应过我,不会向渝国人说出我军的部署,靖王若真凭法师的几句偈语,就能猜出大沙暴,也算渝军命不该绝。”
“鬼面修罗是多么精明之人,恐怕就是从法师的只言片语之中听出了门道,以致我们功败垂成。”
“既然是神明指引他们逃过一劫,我们也无话可说。我们的计策太过毒辣,一次坑杀二十万人到底有伤天和,当年秦渝大战,鬼面修罗虽然嗜杀但到底未曾炸坝、水淹三城,不也是怕神明震怒么?”
白胡子老道气得直吹胡子,转向主位之人道:“殿下……”
主位之人即刻打断他要说的话:“国师不必问我。本王早就说过,军中一切都听叶将军的。”
此人是魏国太子苏如问。大魏军中,他一直就是个摆设,所有人问他意见、打小报告、吹枕边风,他都只一句话:“一切都听叶将军的!”他对叶回的信任简直到了无原则无底线令人发指的地步,以至于魏国一度流传,太子殿下是个断袖,叶回将军是他的禁脔。
苏如问见叶回离开,也几步跟上。两人又赶走仆从,关起房门密谈,也不怪旁人误会。
苏如问倒了杯茶递给叶回,几乎是用宠溺的语气道:“如沁,你放法师走,是不是内心深处也希望渝国人能撤离埋雁城?所以给他们一个暗示?”
“哥哥也怪我?”
苏如问淡淡笑道:“我怎么会怪你?你想怎么做都好。法师说得也有道理,如果我们真的坑杀了二十万渝国人,怕是两国之间世仇难解。我只是……”
“哥哥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数次往返渝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你回来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你是不是爱上了靖王?”
“不。不是。”
“渝国与魏国未曾交恶时,爹爹原本想将你许配给靖王。之前,你去渝国看过那位你曾仰慕多年的靖王。你曾说,你只要能自己看上他,就愿意和亲、愿意嫁给他。可回来之后,你把我和爹都弄得一头雾水,你说你不愿意,但你的佩剑又不见了。你要知道,那可是你的嫁妆。”
苏如沁微微有些不悦:“哥哥,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喜欢靖王。更何况,他如今带人踏我家园。我与他,或许曾经算是朋友,但如今只是敌人。”
苏如问思索道:“你不喜欢靖王,可你又一再强调,炽焰军主将以上尽量活捉。定下埋城之计时,你也是忧心忡忡。你老实告诉哥哥,你爱的人是不是在炽焰军中、靖王帐下?”
苏如沁微微蹙眉:“我也不知道,都怪我当初没问清楚。他应该是靖王身边的人,靖王回到军中,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跟着回来。”
苏如问无奈:“如沁,你连你喜欢的人是什么身份都没搞清楚么?”
苏如沁跪下道:“哥哥,是我不对,我不该一时心软,坏了魏国大计。”
苏如问赶紧扶她起身,顺手摘下罗刹面具,擦干净她脏兮兮的小脸:“傻丫头,是哥哥没用,竟然需要你用一介女儿身来为魏国征战杀伐。你为魏国蹉跎了一辈子,错过了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华。是哥哥和父亲亏欠了你。”
苏如问又郑重嘱咐:“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你若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你若是有了心中所爱,也只管嫁给他,不用考虑什么国家大义,主帅责任。你是个女孩子,这些本来就不是你该承担的,是我与父亲强加给你的。而如今,我和父亲都后悔了,我们此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看着你嫁人生子、和你所爱之人白头偕老而已!如果,你爱的人真的在渝****中,你跟他私奔吧,一起离开这场战争。”
苏如沁心中震动,她一直知道哥哥宠溺她,但却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事到如今,我不仅是苏如沁,我还是魏国主帅叶回,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责任。如果他真是渝国战将,我想他恐怕也不会抛弃他的生死兄弟跟我走。如若战场相见,只有……各为其主了。”
“那怎么办?”
叶回仰头,笑容明媚而自信:“哥哥放心,我定会将渝国人赶回去,只要渝国兵败,就有和谈的机会。只是……若是渝国肯退兵,我要去渝国找人,到时候哥哥不许拦我。”
苏如问闷头而笑:“好,好,好。我们小维要去找心上人……”
“哥哥!”苏如沁打断他,哥哥只有在嘲笑她的时候,才会唤她的乳名“小维”,她岔开话题道:“韩烈和沐清怎么样了?”
“最近倒是没再寻死,只是什么都不肯说”,苏如问拱手施礼道,“按照叶将军的吩咐,好生款待,不敢怠慢。”
“哥哥!您还玩!”
萧倬然见七哥脸色阴沉沉的,不知怎么的就觉着心酸,寻思着变着方儿地逗他开心。他兴冲冲地接过侍卫们送过来的饭菜,眉飞色舞,像发现奇珍异宝般地大叫:“七哥,您快看,今天元帅可有给大家改善伙食呢,里面还有五花肉呢。”
萧倬言放下手中书柬,摇头道:“你可越来越过分了啊,连晚饭都直接送到我帐子里来了。”
“借贵宝地一用。七哥,整日一个人吃饭多没劲,以后我陪您一起吃。”
萧倬言笑道:“谁说我一个人?以往燕十三都会过来。如今是你整日缠着我,他懒得哄小孩子,看见你就躲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燕大哥才是!跟元帅赌气就真的不出来了。”萧倬然将两份饭菜摆好,兴冲冲地尝了一口肉,然后全吐出来:“呸!又是哪个蠢材做的,咸的要死。”
萧倬言微微蹙眉,训斥道:“你跟谁学得越来越粗鲁了?一点儿离王的样子都没有!一口大锅要炒出百来人的饭,能做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萧倬然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嘀咕:“菜里还是有沙子”,“一半儿米还是夹生的”,“好好的肉都被糟蹋了”,“真是没法吃”……
萧倬言本想训他一顿,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十八九岁正是飞扬跳脱的年纪,又何必太拘着他?他端坐于桌前,捻起筷子,细嚼慢咽,然后放下筷子笑道:“食不言,寝不语。夫子没教过你么?在宫里就没人管管你?”
萧倬然黯然道:“我娘份位低,父皇在的时候,就没几个人记得我这个十三皇子。我娘走后就更没人管我了。”
“对不起。”
“也没啥,其实也挺好的。父皇走了之后,皇兄一门心思地盯着你,我和子桓几个可无法无天了。”
眼见七哥并不接话。萧倬然轻扇自己一嘴巴,好好的,干嘛提起子桓?忙岔开话题道:“七哥,你挨过饿没有?”
话一出口,萧倬然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今天真是说什么错什么。七哥从来就不是养尊处优之人,七哥小时候的经历也是宫里的一段传奇,怎么就问出这么句蠢话。
眼见萧倬然表情变幻不定,一脸懊丧,萧倬言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放下手中碗筷低声道:“当年大军被困月氏亡魂川,七天七夜出不来,到最后杀马取肉,怕被敌军发现不敢生火,生肉都吃过。”
萧倬然又是一愣,他原以为,七哥就算是挨饿,应该也是小时候在掖庭发生的事,却从未想过战场上也会遭遇这种情形。
萧倬言淡淡道:“你也不用想着句句话都要逗我开心。你七哥经历的事情多了,要是桩桩件件都放在心上成了禁忌,那还要不要活下去?”
萧倬然长舒一口气,一巴掌猛拍在他左肩上:“我就知道七哥是豁达之人。”
萧倬言被拍得一震,刚刚夹起的菜险些掉到盘子里,斜眼看了看肩上那只爪子,目光冰冷。死小子,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萧倬然只觉寒气逼人,“唰”的一下把手收回来,十分夸张地捂在怀里,像生怕七哥剁了他的手似的。
等他一顿饭吃完,眼见七哥的饭菜都没怎么动,忍不住道:“七哥,您这吃饭的速度也太慢了吧,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每说一句话还要把碗筷放下来,话说完了,再端起来接着吃。您就不嫌麻烦么?”
萧倬然十分叹服于他七哥的教养,嘀咕道:“圣上到底是怎么教的?都不知道满军营的粗鲁汉子怎么就没把您给拐带偏了。”
萧倬言嗤笑一声:“当年我若像你这般放肆,皇兄的棍子早就上身了。”
萧倬然瞬间来了兴致,蹭过来道:“七哥,讲讲您和圣上的事。当年,您也像我这样整天被训被骂,过得战战兢兢么?”
萧倬言斜睨他一眼:“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战战兢兢?当年我可不像你一样!我若是敢嘴里含着东西就回话,就等着挨打吧。还有,看看你的腿放在哪儿,不能规规矩矩坐着么?”
萧倬然迅速把腿收回来,正襟危坐。
“手呢?不是应该交叠在膝上么。”
手也放好。
“怂腰驼背的像什么样子?”
张肩拔背。
“头要正,颈要直。”
目不斜视。
“与长者说话,低头欠身。”
……
萧倬然垮下肩膀一声哀嚎:“这比宫里的规矩还多呢,不把人累死?”
萧倬言冷冷道:“怕累?怕累去帐子外面守着,学学侍卫们都是怎么做的。”
萧倬然一头栽倒在桌子上,“算了吧,七哥您高抬贵手,放小弟一条生路”,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直起身子正襟危坐道:“陛下以前就是这么训练您的?不是每样都必须做到吧,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萧倬言心道,陛下的规矩比这严厉多了,在皇兄眼里,从来就没有“做不到”一说。他忽然眉心微蹙,心中一惊,不再理睬萧倬然,咽下一口饭菜,用手背掩住嘴唇,忍了一会儿,轻咳一声,顺手解开腰间水囊,抿了几口。
萧倬然终于抓到把柄了,嬉笑道:“七哥!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喝茶的么?有这种规矩?”
萧倬言忽然翻脸:“你先回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了”,言罢,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出帐外,向守帐士兵吩咐道:“今晚不准离王殿下再进来,其他人也一概不见。”
萧倬然一脸愕然,但想着他七哥这几日不眠不休也确实累了,遂不再纠缠。
刚把萧倬然赶出去,萧倬言已然支撑不住了,单膝砸跪于地,死死按住腹部,瞳孔猛缩,冷汗霎时淋漓而下,吃过的东西系数被吐出,最后直接呕出几口鲜血。
他抬手拭去唇边血迹,眼神却有几分涣散。五脏六腑仿若同时遭遇刀绞,一会儿像千万寒冰绞入血肉,一会儿像燎原烈火灼烧所有皮肤,剧痛瞬间淹没所有理智。
萧倬言是个足够自信的人,可千日劫每次发作,他都会忍不住怀疑,自己会不会在这种剧痛下彻底崩溃、失去理智,会不会等不到一千日,他就因为承受不了这种毒发的剧痛而自戕?
此刻,他唯一残存的思绪却有几分庆幸,庆幸最近跟着他的一直是萧倬然。萧倬然对他心怀敬畏,十分好糊弄。若是燕十三,恐怕他中毒之事早就瞒不住了。
晏大夫背着药箱,在帐外被士卒挡了驾,心急如焚。
靖王吩咐不见任何人,他不作他想,定是千日劫发作了。虽然萧倬言的本意并不是要挡着晏大夫,可帐外的士卒只知道执行军令。
晏大夫急的在帐外大喊:“殿下,晏某有急事求见。”虽然他也知道,如果萧倬言真的毒发,根本没可能还有力气开口说话。
意外的是,帐内响起萧倬言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让他……进来!”声音喑哑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