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倬言低眉垂目,一杯一杯饮得极慢,只当对面坐着的苏维是透明的。
苏维也不说话,只是每次萧倬言举杯,她也陪一杯。
如此许久,二人同时惊讶地发现,对方的酒量竟是如此之好。
萧倬言到底开口:“你这样一直坐着,有意思么?”
苏维奇道:“你又不想说话,我不一直坐着还能怎样?”
萧倬言语若寒霜:“你可以走。”
“我好不容易才来渝国一趟,好不容易才遇到你,就这样走了岂不可惜?”
萧倬言起身道:“你不走,我走。”就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苏维笑笑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萧倬言走,她就走,萧倬言停下,她就停在一步之外。二人一直走到夕阳西下、余辉落尽。
萧倬言终于回头,叹息一声:“苏维,也许我们并没有真正认识过,你甚至连我姓甚名谁、是什么人都不清楚。你别跟着我。”
苏维轻笑:“谁说我们没有认识过,你不是我三弟么。你是什么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知道你是我三弟就行了。这回再见你,你怎么变得这般冷淡,是遇到麻烦了么?我们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苏维。”
“好了!你要是不想说话就别说,不想理我就别理。但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苏维,你知不知道你恨烦,你这样会给我带来困扰。”
“哦!那不好意思,你忍忍吧。”苏维说得理所当然。
萧倬言无语,这女人的自尊呢,怎么会遇到这种没脸没皮的人?
苏维一直跟着,萧倬言也不想回靖王府。二人一路出了城门,往郊外而去。
惊变乍起,苏维飞身扑倒萧倬言,一直羽箭擦肩而过。苏维大呼:“喂!你警醒点儿行不行?我们被人盯上了。”
“我知道,他们跟了一路了。”
四周忽然窜出来数百名黑衣人,个个黑巾覆面,弓满弦张,眼看就要将两人射成马蜂窝。
苏维抽出腰间长鞭,箭雨之中,长鞭舞得密不透风:“你是故意引他们来郊外的?”
“金陵宝地,投鼠忌器,总不能在城中动手吧?”
苏维与萧倬言背靠背,合力抵挡,身边箭矢纷纷落地。
苏维笑言:“你怕在城中伤及无辜?心肠还挺好的。”
萧倬言拉了苏维一把,险险躲过三道寒光,气道:“你能不能专心对敌,别光顾着说话!”
苏维一鞭飞袭,卷过刺客手中长剑,顺手丢给萧倬言:“不是有你在么?你功夫那么好,不会让我受伤的。”
萧倬言发现这女人总是能让他气得无语:“对方全是武功高强、训练有素的杀手,你哪里来的自信?”
苏维挑开刺向萧倬言的剑锋:“我不自信,我是信你。”
刺客只求进攻毫不自保,前赴后继,人数越来越多。二人陷入苦战。
萧倬言朗声道:“各位为何而来,起码该让我死个明白。”
“贼子!你踏我山河,毁我家园,可曾想到有今日!”
萧倬言冷冷道:“秦?还是楚?”
“楚国子弟,今日拿你性命!”
萧倬言横剑冷笑道:“那你们就试试!”
数百名刺客空门大露,以同归于尽的方式袭向萧倬言,为求伤他一剑,不惜以命相抵。
苏维为萧倬言挡了一剑,鲜血顺着手臂染红黑色长鞭。
萧倬言出手再不容情,一招毙命,每次出手几乎都能干掉一名刺客。
来者皆为楚国一等一的高手。只可惜萧倬言与苏维二人本就是顶尖高手,身经百战,对敌之际应变能力极强,再者,二人互救互助,默契得如同一人。
刺客并没有讨到便宜,片刻之间,遍地鲜血、横尸无数,楚国刺客死伤过半。
苏维和萧倬言也各自挂彩。
萧倬言从一开始就不顾自身安危,出手狠辣,招招夺命、毫不容情。苏维为了救他多次以身相替,伤势颇重。
迎面一名刺客来袭,苏维一鞭子甩在他脸上,蒙面的黑巾撕裂成两半儿,露出一张十七八岁充满稚气的脸庞。苏维微一迟疑,腰上已被那人刺了一剑。
萧倬言一剑洞穿那名刺客,左手拗断另一人的脖子,扶住苏维冷冷斥道:“苏维,临阵对敌、生死之战,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去,你不能心存妇人之仁!”
萧倬言早就看出来,苏维杀人之际总有几分犹豫,而这几分迟疑足以要了她的命。
“好。”苏维长鞭袭出,辫梢卷过,刺客的脖子应声而断,鲜血喷溅,露出森森白骨。她心中杀意陡现,为了救她三弟的性命,残忍嗜血又有何妨?
电闪雷鸣、天降大雨,瓢泼暴雨冲刷不尽遍地血迹。
哀嚎遍野,尸积如山。
沟壑之间,血水滚滚。
……
苏维也经历多次征战杀伐,但如此近距离的残酷搏杀,依旧让她心惊。
她看着楚国刺客自杀式地袭击,看着肢体横飞、血肉四溅、脑浆迸裂,看着他们一个个在她手上失去性命、另一波人却又视死如归地冲上来……此刻,她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杀人杀到手软。
萧倬言冷面寒霜,肃杀狠辣,如修罗附体。
此战,被楚国遗老们记载为“血野之战”,史书云:“楚国有志之士筹谋数年,三百血性男儿为复国耻、报家恨,围杀渝国‘鬼面修罗’于金陵城郊。怎奈天不从人愿,修罗魔性附体,嗜杀啖肉,以至天地色变、血流漂杵……楚国将士以血肉之躯筑不灭忠魂。三百死士,无一生还。史称‘血野之战’。”
楚国历史没有记载的是,三百杀手倾尽全力绞杀两人,本就是以多欺少的不义之战。
夜深,暴雨如注。金陵城城门已闭,二人是没法回城了。
萧倬言只好背着身受重伤的苏维,往山上寻找可以落脚的猎户。
他走得极为艰难,每一步下去都泥足深陷,以他的武功本不该如此,只是此刻二人都已是强弩之末。
“苏维,两军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些事在所难免,你别再回头看了。”
“我明白。”
“你既明白又何必执着?”
“我只是有些不忍,他们中还有十七八岁的孩子,他们也有自己的父亲、妻子、儿女,什么深仇大恨值得这样?”
萧倬言沉默一会,叹道:“你本不该卷进来,是我拖累了你。”
苏维抬手揉揉他紧蹙的眉头,附耳道:“是我说错话了,你别难过好不好?”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惹上这些人?”
“不问!我只知道我不能看着你死。其它的,我也不想知道……”苏维气息微弱,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昏迷过去。
萧倬言慌道:“喂,喂,你不能睡,前面山上有一户人家,你再坚持一会……”
萧倬言猛拍猎户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名老头。老头见二人浑身湿透、半身浴血,吓得连忙关门插栓。
“老人家,您别怕。我和我二哥去金陵探亲,在路上遇到了山贼打劫,我二哥受了伤,求您救救他。”
老头开了一条门缝,上下打量他。
“老人家,我们不是坏人。”
老头迟疑道:“你腰上有剑,你们是江湖中人,我不想惹麻烦。”说着,又准备将大门栓死。
萧倬言迅速将手掌卡在门缝处。
老头急于栓门,木框夹伤了他的手,老头吓坏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萧倬言急道:“老人家,您要是真的害怕,我可以不进去,但我二哥身上的伤必须处理,您不能见死不救。”
老人迟疑半响,终究放他二人进门。
老头姓孙,原是山上猎户。
小木屋里有两间房,原本是孙老头和他儿子一家住的。年前,孙老头的儿子上山打猎,不幸摔下山崖身亡,儿媳妇留下一名两岁幼子,改嫁他人。
现如今,屋里就只留下孙老头和年幼的孙子。
孙老头帮他二人烧了几锅热水,在屋内放了盆炭火,又找来几身干净衣服,还撕了一床被单以做包扎之用,然后发愁道:“家里的金疮药用完了,可这位小哥伤这么重,该怎么办啊?”
“没事,我带了药”,萧倬言已是感激万分,从衣衫内襟处拆下一只小布袋,撕开来,里面竟是用油纸封好的伤药。那本是他常年的习惯,几乎所有的衣衫上都有这么个东西。
然后,萧倬言也开始发愁了。
苏维身上最严重的是两处伤:一处是肩上箭伤,箭头上有倒钩,还陷在肉里没挖出来;另一处则在腰上。要处理这两处伤势,必须……脱衣服。
可是,她是个女人。
萧倬言迟疑道:“老人家,麻烦您帮我找一把匕首,然后……就不打搅您了,其它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做。”
孙老头将匕首交给他,到底有些不放心:“你自己行么?我看你好像也受伤了。”
“我能处理。”
萧倬言关上房门,将匕首放入炭火中灼烧一番,没迟疑太久,脱了苏维的上衣。心中又想,反正不该看的都看了,索性不再扭捏,脱了苏维身上所有的衣衫,就着烛火,用温水细细擦去她身上血污。
他这才看清,除了肩上和腰间,苏维左臂和右腿处也各有一处剑伤。
萧倬言看得心惊,他这辈子还从未让女人挡过剑,偏偏苏维是个例外。就在刚才,他与苏维并肩而战时,他几乎忘了,他把后背托付给了一名女子,他还斥责她心慈手软。苏维给他的感觉,几乎和炽焰军的那帮兄弟们一模一样。
只是,她是个女的。
所以,他还是第一次为女人处理伤势,在她光着的身子上弄来弄去,心里开始咚咚直跳,手都不那么稳了。
待到匕首冷却,萧倬言一刀插入苏维肩膀,瞬间挑开里面的倒刺,取出箭头,按压伤口,上药包扎,这回手法倒是极快。
苏维被剧痛弄醒,微微睁眼……
萧倬言吓得脸色发白,脑袋一阵儿轰鸣,心头小鹿乱撞。
苏维醒了?她若看见自己被扒个精光,可如何是好?
还好,她很快又昏了过去。
萧倬言长舒一口气,拭去额上被吓出来的冷汗,迅速帮苏维包扎好伤处,又拆了她的发髻擦干头发,给她穿上衣服,抱她上床,塞进被褥里。然后,他撬开苏维的牙关,喂了她几口温水,又探了探她额头。
萧倬言放下床幔,这才定下心来。
苏维的清白算是彻底被他毁了。征战多年,他还从未这般紧张过,吓得一颗心都快掉出来了。
心中放松下来的时候,萧倬言才惊觉,自己的情况恐怕不妙。身上各处皮肉伤也就罢了,只是,手臂被箭矢射中,伤口深入寸许;小腿被刺了一剑,深可及骨。他的伤势本不比苏维轻多少,只是仗着一贯逞强,强撑至此。
而此刻最麻烦的却是,他隐隐觉着千日劫有发作的征兆,不知此时此刻,他重伤之下还能不能将千日劫的毒性强压下去。
萧倬言连忙换下衣衫,看着所剩不多的金疮药,到底将药收了起来,只是勉强包扎止血。他出门倒掉血水,烧去血衣,甚至将屋子收拾干净,添了几块炭火,让屋内变得暖和起来。然后,他缓缓在床榻边坐下,半靠着床沿凝神看苏维。
她其实是个挺漂亮的女孩子。而他总是会忘记,她是女孩儿,应该保护她才是,却每每让她舍命相救。
萧倬言想,他不该再欠苏维了。忽觉腹中剧痛,额上冒出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嘴角溢出血迹,他踉跄着扑到窗前,呕出一口鲜血,然后盘膝运功,试图像以往一样慢慢将千日劫的毒素压下去。
正在紧要关头,萧倬言忽听见苏维呻吟呓语。他死死按住腹部,强自起身蹭到床前。
“水……”
萧倬言拿碗的手抖得厉害。
苏维一口水未曾咽下,咳呛连连。
萧倬言只好半搂着她,抚胸拍背,好一阵儿才消停。
他扶苏维躺下,掖好被角,掩口咳嗽几声,重新坐到床边,脸色却已是惨如金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