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辰忖思自己勤于读书，而苦乐交织于心，到底是图个甚。若同众人一番心思，为名利而读书，那么内心为甚么是快乐的呢？再若为自己的喜好而读书，那么内心亦为甚么是痛苦的呢？渠乃思前想后，终于得到了答案，“其图名利者乃外境所迫，而并非我本心所想，如此而读书为苦；其求学问者乃性趣所使，大道为用耳，如此读书为乐。而学也齐二行于一事，集两情于一壳，竟迷而久不自辨。人固有苦乐，今若不辨，益加其惑而苦矣！”言必大笑。
读书也确实是这样的，一本教科书刚刚发下来的时候，你可能是喜欢看的，但当老师用它来讲课之后，你就慢慢的讨厌它了，这不只是因为你会被老师要求掌握其中的许多知识点，更主要的是在功利性的学习氛围里，它让你从主动变得越来越被动，让你无法静心体会你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让你找不到读书最初的乐趣。快乐的读书，总少不了玩味这个过程，如果为了教学的进度去赶着读书，我想一般的人都不会感受到读书的快乐。
不同的人，他们的兴趣往往也不尽相同，所以喜欢读的书的类型也有区别。像方辰这样一个喜爱国学的人，你让他成天背英语那他自然不情愿咯。但是在功利性的学习氛围里，你不得不门门功课都抓啊，哪还顾得上自己喜欢与否呢？这就好比婚姻，如果一对男女两情相悦，大家为他们主持婚礼他们自然会很开心，但是如果他们彼此都不喜欢对方，甚至自己已有了另外喜欢的人，那么即便是国王来为他们主持婚礼，他们心里也是不会有丝毫喜悦感的。书跟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就和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差不多，既挑剔对象的类型，又挑剔喜欢的对象的毛病，所以一个人在读自己喜欢的书的时候，可能书里的某些东西他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因为他喜欢的部分才喜欢这本书，就像他喜欢她的恋人的美眸而与之恋爱一样。
这大抵就是方辰读书有乐又有苦的原因了。
却说翌日一大清早，诸学生间即传响个甚么话头，一时却也不知所传为何，又因何而传。待得吃早餐之时，该校也无个可供用餐之地——这穷壤也非一校两校，由小至初，由初至高，大底也就这行情儿——几堆男生布之操扬上，便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方辰却是极少插言，大底心头还念著甚么“茶不言，食不语”的话，而长作个旁听者。诸生也是懂得“就事论事”的，不知哪个道声“饭菜无油”，众人便就学校火食论作起来。
其中有个唤作“傻呆呆”的便道：“这作黑的学校，也不把俺家放在心头，更可气那堆做饭老妈子，只似天杀的无儿无女一般，学校有些油水也只见锅里舀，不见锅里倒的。却不知遭她几老母虫转鬻往谁个角落去了。”其中又一个唤作“呆呆傻”的道：“瞧你说的，这丁点儿内情也不曾知会得？我老爹是个屠夫，与学校做了个长久买卖，故知得学校每周也是将猪肉买了些许斤头，只是那堆老母虫多为本校教师之妻，便分个些回家炸药吃去。另则多为教师食堂供上，能入学生食堂者，一锅清汤寡水的，其量果然是要教人‘海涵’了耶！”这一席话，说得大伙儿又是气、又是笑、又是无奈。
单表方辰因陈家二哥为本校教师，其陈嫂又于食堂做事，虽也觉得自己在学校里吃得同猪无异，听这话却倒微微有些不满。可又想到，自己尝在陈哥寝室时，陈嫂不便是裹得一块肉从食堂归来的，还顺便以之招待了自己这位客人。于是，方辰又自愧同恚。
方辰正于游思间，其中有个唤作“大耳饼”的又道：“这也罢了，更可恨的是，昨个吃午饭时，我班同学‘一水难’一口咬下饭菜去，其后通肠绞了出来。你们道是为啥？还有半截老蜈蚣在碗头！他连忙喷吐嘴里的饭菜看，另外半截蜈蚣早让自己给嚼碎了，只得几腿儿可借以分辨来。于是他是吐着，哭着，闹着，还去寻校长诉说中情，你们倒是与我猜猜，校长如何料理他来？”
大耳饼一副故作疑人之态，大伙儿直瞪眼要听他往下说，他却吊大家的胃口，停顿半晌后，才习人腔调说：“‘叫他再重新与你一大碗，就说我说的’，校长一股慷慨地说。”
大耳饼这话音一落，笑的人有，可欲笑而哭的人，更有！这么以来，众人便纷纷而道矣。一个道吃到过青虫，一个道吃到过蟋蟀，一个道吃到过蚯蚓，一个道吃到过螺丝钉，一个道吃到过头发、苍蝇、蚂蚁、土豆皮、石子儿……
方辰静伫一边，还没听人说完，就已经搅得心翻胃倒，咽之不下，已而只听得他“哇”的一声，连将昨日所吃的东西一块儿吐了个倾尽。众人见了“拉倒屎”的，多也没食欲了，惟有刚将饭盛来不久的人，只好远远避开了吃去。
众人散去之际，忽有一人将碗筷往地上狠狠地一砸，站立在操场上大声道：“锅儿不是塑的，好汉不是充的。这堆老母虫这等腌臜窄人，与老子舂了他娘的食堂便是！”
他说着要舂了他娘的食堂，却背着食堂往教室里奔，众人霎时间皆成了丈二的和尚，不知他耍的哪般秀儿，即又以之取笑众人耳，操场上又对他一片笑骂。须臾，又见他手挈铁铲、木橙跑了回来，场上之人乃翻然理解，他乃动用工具去也。
于是更有几个蛮头咯脑之人，随同他砸了学生食堂。此事一发，全校震动，校长更是肥颜大怒，忙忙惊劳公安前来，拿获几名“头头儿级别式人物”，闻之是须要依纪严办来著。
这起“有组织，有预谋的校园打砸事件”，其结果是他物也未能砸将动，最终经学校点算来，也就玻璃五六、墙面砖八九、刷卡机二三受些损伤耳。一经问偿，仿佛还包括那固自旧坏之物，现今总算得了翻新的可能！接着由校长出面主持，予当事人列了好几条大罪，还通报全校，好图成个以儆效尤。
从此，学生里头更有几个敢再做作的？学生里头纵有不满的，也只许在心头嘀咕，毕竟明刀明枪地跟学校干，吃亏的总是自己，尤其是那种没智商的孩子。当然，这也就当届耳，至于以后之反抗，有以集体绝食为手段的，其最终结果嘛，也只是徒徒饿了自己几顿罢了，余者益无甚可言的。
不多时日，即便期未考试，今年镇里还商串组织个甚么“校联考”来着。诸生为着此事也大底有了些慌张劲儿。尤其是成绩中间者，下不甘，上不易，最是教人心头打鼓。有句民谚曰：“满壶水不响，半壶水响叮当。”是故，学之半生夹熟的学生，他们的成绩起伏大，不免这会儿考得如了意还存些许自负，下会儿就名落孙山了，这钟情形怎能不教人为之担忧呢？而时刻一副神情自若，如成竹在胸的人，乃是学之极笃或极劣者矣。想必有看官将奇怪地问在下，这学之极笃者这会儿心头踏实也该，这学之极劣者如何安得其心呢？有句俗话说得好，破罐子破摔，所以学之极劣者大底还能自相其形状，他没那个金刚钻就不揽那个瓷器活儿，遂不去作那个指望了。又俗云“猪邀到北京还是猪”，所以于其考差了不足奇，倒是一旦差生猝然辄好，这时同学师长都会对其道出几番质疑，弄不好还反让自己背负上个不诚实的罪名，如此也就进一步巩固了差生以难为难的品性。
年岁辗转，日月如梭，期末考试既要来临。为了监考公正，镇里各初中互易监考老师而考。臭渠中学外派了些老师去，外头又送了些进来。学校卫生忽然便格外严格，谓之“考前大扫除”，毕竟这关系到某些人的颜面问题。谁料方辰这日不怎吉利，教室、公区、寢室卫生的打扫，竟一股脑儿给轮上了。待他俱打扫完毕时，饭也甭必吃了，因为考试的预备铃声已响，他便只好匆匆驰向考场。方辰找了半天的考场，别人都已拿到卷子开始答题了，他才和监考老师打了招呼入了座，一脸大汗也顾不及擦，只管赶着答题。答着答着，他又想起今儿还未来得及小便，可也只须忍耐著些了，因为这次考试规定，学生不得以任何理由中途退出考场。俄又腹中咕噜个不了，他亦只须忍耐著些。时间一秒、两秒、三秒——地过去，对于方辰来讲，一分钟足已好似一千年！待至一场考试结束，他已经感觉如同经历了几世春秋一般。好生不易熬到考试结束，不料厕所一时暴满，无个空位可用，方辰那心里一急，些许便尿出来了。又见数人面壁而尿，方辰平常最恨此般之人，弄得行之无净，满教室皆盈其臭，这会儿硬是无奈，非惟不能嫌怨别人如此，自个儿也是“洁操”不保啊。虽说尿急，然久憋不尿反而一时尿不出来了，他站了良久方才尿出来。
方辰从厕所疲惫地挤了出来，便想去打饭吃，于是忙洗净饭盒，即往食堂走去。在学生食堂门口，方辰正合碰到了王老师，王佯和实严地问他，“方辰便打算去吃饭不曾？你不知今天外头来的监考老师宴摆在学生食堂——因为教师食堂不够用，你们还得等他们吃完了，方轮到你们去打饭吃？况且今天当你打扫卫生来着，别人皆是先扫地后吃饭，你怎便不能？你比别人特尤尊贵些？”方辰虽然十分饥饿，但是神色强定，不与王老师说半句话，只是冷笑自归。
食堂备有数十桌好酒好菜，老师纷纷入席，宴间喧语，互相敬酒。好地个宴会，如似请来了状元，陪衬着三公，但往食堂大门外一瞥，一圈饿猴手里正拿着金瓷，模样个个如狼似狈，竞围着吞口水哩。这情况随即为臭渠中学的校长所知，他便使嗓门大的副校长以着高音喇叭命令：“学生皆入教室复习，不得在外闲逛。各班主任仔细清点人数！各班主任仔细清点人数！”最终学生当中除了扫公区的，哪曾有半个敢在外头的，只是班主任到位的几乎没有。
他班“班头儿”不必到位，这方辰班上则例外。104教室中固是私语如鼠，但闻得不知从谁的嘴里吐出的一句“头儿来了！”的话，教室里顿时一遍肃静，绝如菜市场乍作了公堂一般。许多人遂乃齐望门外、窗外，却无见人过来，乃知有人故意戏弄罢了，以而堂中复喧。忽又有人谨防道：“快且别作声，头儿来了！头儿来了！”堂中顿时又是一遍肃静，大伙儿再齐望门窗外无人，于是喧声渐复。
众人讲着讲着，虽无人戏弄，亦有群声低谷之时，让教室里自陷于沉寂，以而带给众人一阵恐惧，没反应过来的，一时抑噎不及。而后大家发现根本没来人，乃齐笑复语。大家正打算放开了讲，不料这时头儿真的到了，堂内却无人知觉，即使有人知觉了也来不及通知，即使通知了也没人再相信，所以班主任都已经走进了教室，坐在后排的学生仍然埋着个脑袋，自说自话，好像没把个班主任当回事儿一样。这若是別个班的班主任一定会发雷霆之怒，但是104班的王老师早在外面就听得里面的动静如何，心里也觉得好笑，却念此时固非读书的时间，所以进了教室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佯而不采，他只是站在教室的门下安慰大家说，“想必大家没能按时吃上中饭，已饿得有些慌张了，这样更要少说话，不然会更饿的。让你们挨饿，这自当是学校安排的不当，不过也不打紧，年轻人吃得稍略晚些儿，待会儿胃口大开多吃点儿好长个儿！想来老师们也快吃完了，学校作息不会太大变动，下午有场考试，便谁都须要按时进考场，所以现在也没必要慌张！”
却表此时七月天气，教室人多，这会儿尿臭、汗臭赶了热气尤烈，王转悠转悠，不得几圈，也走将去了。
山中一无老虎，这群猴儿可不是欲称大王来着呢！王老师离开教室的瞬间，堂中又开始躁动起来了，惟有方辰懒着身子静静地看着书，这除了因他性格固不喜欢言语以外，更凿实是因为他饿得前心都帖着后背了，哪里还有力气讲话啊？所以他便独自软附于课桌上颤息，心里念着腹中这么饥饿，却不能去打饭吃，几多怨气一时如烟霭汇襟。想着在学校生活困苦难耐，还不知几时盼个尽头；归得家中犹无温存，自己便比那孤魂野鬼也不为强啊。还欲爱待天下之人，可天下竟无一人相爱，此岂不是可笑又可悲吗？
方辰如此想着想着，不禁泪下，且心中直把“世无予我爱，我何以爱人”这句话念个不停，只因他双臂枕面于桌，所以流泪了也不为人知道。方辰又想，世既情薄，更有何牵挂不舍的，莫若弃之出尘，倒落个清净。方辰正以为如此为妙而淡然地呼息时，却又想到自己的父亲待自己很好，若使其承受那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岂非无异于世之薄情者欤？况世上哪有不爱儿女的父母，自己的妈妈虽严之如父，心底还应有爱子之心才是，若不报其养育之恩，纵自得了解脱，也只是弃了肉身，心岂得解脱！这又怎算个干净呢？
方辰乃于心里道：“世人不肯施爱于我，则让我来施爱于世人！即便我不是太阳，没有那么多的光和热，但我至少要拥有一颗仁爱之心。”
可方辰又于自咎自愧间，想到他本人枉自为人十余载，却连父母、老师、同学与亲友间，无得半个知心人，见过的人中亦无半个脱了俗气之人，他们眼里嘴里心里亦无不合着那“利益”二字，看着想着算计着便徒然过了一生，还图要有来生，在方辰看来，他们不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就算他们能永生不灭，也活不出个滋味来。这份思想可以说是方辰积压在心底的痛，为此其自道：“庸者之可悲非其庸也，乃不自知其庸也；恶者之可憎非其恶也，乃不自知其恶也。视死者其哀之上鬓，视庸者其痛之入心。”
逾些时候，食堂中方撤了宴，而后学校便传话，使学生进餐。诸生一闻传讯，一缕烟地冒了开去。方辰老早就饿得头晕脑胀，看着众人一哄而出，独自个儿力趋于乏，惟咬紧了牙关，亦拖挪着沉重之身，以移向食堂。经得九九之厄，他终于到得了食堂，然而食堂早为人群堵死，只怕得化作了风才进得去呢！不然如何说“学生饭前，百米赛跑”呢。看着打饭排队的已排至门外十余米处，谁人不一样等着，饿汉也没甚大不了的功劳，便也只有这样等着才是。
红日当空，方辰为之照得满面通红，俄而虚汗当额，只觉背心捆冰，足瑟欲倒。他此时真是已如那秋后芦苇，如何孤撑得住瀚海之荡？也只亏了是方辰特别耐用，竟挺捱着排到了食堂门口边，可惜这时队前平白插入几人来，只好又给退了回去。又逾好些时候，方辰熬着那艰难苦恨，总算是进了门去，里面又不知为何队伍走不动了，还听得里边争执起来。
原来是前面有个大块头，嫌饭打给得太少，请着求着嚷着坚持着要“大母虫”添一点饭，可人家也坚持着不肯添，即便是做做样子也是不肯的，还说着“若与一人添，人人岂不也得添”之类的话，大块却说着“我个儿大量大才要添的，个儿小的不还有要求少打些的”之类的话，老母虫无可理对却说着“已经够多了，瞧你这身肉！快让，快让，后面的快刷卡……”之类的话，于是大块儿硬撑着不走，如此便耗上了。
后面排队之人，见其当身不让，便尔言我语地欲齐心撵之离开。大块儿心里憋屈了，顾不及众人，惟哭腔着说：“我已好几顿没能吃饱饭了，这顿还不让我吃饱，老子教你这没儿没女的卖不成！”说话间即一碗砸向了老母虫那怨气盈满了的怪脸上，她顿时竟流出了鲜红的鼻血，这般动作却令众人始料未及。
随之，于老母虫高声叫骂中，引来了校领导。老母虫见了那几位校领导，便似得了后台一般，变得愈加泼辣，隔着橱窗也要打大块儿。结果却是怎般着？老母虫没能打上，大块儿却先给校领导中的一位打上了一耳光，那打人的声儿震得堂内空亮响，接着又踢上大块儿一脚，而后便指着他鼻子大骂道：“狗杂种不活命了，还敢逆天打人！”原来这位勇猛的校领导跟这老母虫是一对儿，所以当场大块儿便心虚了，被踹倒在地上直颤抖着流泪，连声儿都不敢大出。众生只是围着叫“看戏”，只有个方辰恨着众人替叫屈。
打闹间，忽说有人晕死地上，一看过去，非他人，乃方辰也。此间王亦闻说食堂出了乱子，便过来探探情况，却得知方辰晕死的信儿。王乃赶忙上前扶将他起来，观其模样即判知他是生了病，于是连忙亲自将其送往医院。
待方辰醒来，天色已黑，身边之人，惟有王老师一个。王见之醒转，便慰问他说：“醒了！可否好些？医生说你发高烧了，需要休息。依我看，班上平常最属你健壮，怎么今日逢了考试，倒率先倒下了！”方辰便将这日如何过来的实实相告，王问：“怎不请人代换一样，只要你开口，別个不敢说，屈涛自必会帮助你啊。”
方辰道：“他也有样活儿——扫公区，我若与他开口，岂非他也须担两样活儿？平常让人替换，日后补上值日也便是了，可今儿人心皆变了，只图考试利落为好。”
王感之苦笑，却命他在此好生待一晚，待明儿头脑清醒些回校为宜，然方辰却不肯住院，王问其故，方辰乃道：“其一，我身无多少钱，无足以偿其费用；其二，我虽小病，然身强力状，不值为虑；其三，考试在即，岂可长误？我母亲还顾着要看成绩呢!”王再三劝之不听，只得罢了，也就答允了他一同回学校去的请求。此时有人送了两碗面来，王乃道：“我叫了碗面，快趁热吃了我们就回去。”二人狼吞虎咽吃罢，王便垫了费用一同回学校了。
此刻却不知里边怎么个光景，欲要详知，还待下回说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