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演出结束以后,她看到那个刚刚冲上舞台的女孩子正在和大维交换手机号码,于是她坚定地走上前去,挽住大维的胳膊,用一种女孩子特有的颤抖的却故作大方的姿态站在他们的中间。那个女孩子叫V,可可看到大维在手机里存下V这个字母,于是她对于这个字母心存憎恨,她憎恶V的淡褐色散乱的发辫、薄薄鼻翼上面的鼻钉、大花纹的暗色雪纺裙子、红色丝线的脚链、尖头黑色帆布跑鞋,V又瘦又白,这是可可理想中的女孩子的模样,因为她知道大维喜欢这样打扮的女孩子,她努力地模仿,在路上暗暗记下大维赞扬过的衣服和首饰,可是看到V,她才发现她学不来的,她不会为了大维的音乐而跳舞和尖叫,她觉得这样劣质,所以她学不来的。
这一天可可还是在大维家过夜了,第二天她也再次逃了学。
下午回到学校等小俏下课一起回家的时候,她才感到这完全是两个世界。还没有到放学的时间,校门紧紧地关闭着,透过铁栏杆看进去,那些规矩地穿着运动衫的低年级女生们在操场上活动,打排球或者是打羽毛球,可可努力地想自己的若干年前是不是也是这般地,穿着不合适的红白相问的运动衫在操场上跑步。不一会儿背着书包的人群就从里面往外面拥,穿着绣花连衣裙的小俏急匆匆地、像只小兔子那样闪烁在人群里面,站在马路对面的时候被拥挤在马路上的自行车拦住了去路,于是她焦急地对可可扬着手,另一只手拎着装满书的挎包。可可突然觉得心里像有无数只啮齿动物在细细地啃咬,那些野蛮的年轻的汹涌而过的自行车,把她和小俏的之间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在过去,一个在现在。过去的那个女孩坐在教室里面趴在桌子上说私房话、传小纸条;现在的那个小女孩光着身体和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躺在一起,汗流浃背。可可觉得过去的那个女孩和现在的这个女孩隔着一条马路站着互相警惕而又关心地张望。
这时候,从小俏的身后,闪出来一张苍白的脸,是沈涵。
“可可,快过来,沈涵受了伤。”小俏焦急地说,可可匆忙地穿过人群,走向小俏和沈涵,他们两个并排站着,都是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可可的心脏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她突然感到离他们很远,遥不可及。
“我被玻璃划伤了。”沈涵移开小俏遮挡着的书包时,她们都差点叫出声来,他手臂上被拉开了长长的口子,肉都已经往外翻,血交织在苍白的皮肤上直往下流。“去医院吧。”小俏脸色苍白地说,他们三个人往不远处的医院走去,路上,血不停地顺着沈涵的裤子往下滴,滴在他白颜色的跑鞋上面,再化开来。梧桐树的影子投射在他们的脸上,身边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匆匆地擦过,嬉笑着,打闹着。小俏走在沈涵的左边,可可走在他的右边,记忆里梅雨天里,自行车摩擦地面的声音,又回来了。
幸好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沈涵在里面缝针的时候,可可和小俏把所有的钱凑在一起,替他付了医药费,然后并排坐在医院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面。
绿颜色的走廊尽头是坐着打吊针的人,而不时地有些血肉模糊的人呻吟着被送进来,消毒水的味道很呛人,这导致可可和小俏都不再愿意开口说话。对于这个伤口,她们并没有疑惑,当初,她们俩的包里面常备的就是纱布和创可贴,沈涵是那一片小有名气的小混混,打架似乎是他血液里面的一部分。而事隔三年,这个拉着大伤口突然出现的男孩子,流着血,流了一路,他离开她们究竟已有多远,谁都不知道。医院的走廊里面不能抽烟,可可走到急诊室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点了根烟。天气阴沉,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而天色在夏日里总是到了傍晚还将暗未暗,外面空气清新,可可心里面却是沉沉地仿佛蓄了很多雨水,只等蒙着它们的那层纸破了就要倾盆而下。
这时候,突然有辆救护车呜哩呜哩叫着开进来,一副担架抬了下来,有个面目似曾相识的淡黄色头发的女孩子面色发白地跟在后面,焦急地从可可的身边闪过,直到他们经过她的身边时,可可才恍惚地站起来,追过去朝担架张望了两眼,看到女孩子穿着黑底玫瑰花图案的丝袜和彩色条纹的跑鞋,担架上那个可怜的男孩子似乎是昏迷过去了,额头上还流着血,她没看清担架上男孩的脸。
等到可可再回到小俏身边的时候,沈涵已经缝好了针,手臂用厚厚的纱布包了起来。他对她们说:“我没有事啦,刚才正好经过你们的学校,就想找你们帮帮忙,你们垫上的钱我会还给你们的。”他的手臂用纱布挂在胸前,跟几天前相比,他现在显得消瘦而且苍白,而可可一直都没有把黑色的笔记本拿出来给他,沈涵大步地迈出医院的大门,他走的时候可可和小俏都被忧伤再次包裹起来了。他的背影还是那样,耸着瘦削的肩膀,右手缠着纱布,所以握不住一把小铅笔刀。
晚上可可还是住在了小俏的家里,她给家里挂了电话。她不愿意回到家里,家里充满了过期的味道,她不愿意看到妈妈,她多么地害怕回去的时候妈妈已经死去,她就是脆弱得随时都会死去的样子。可可穿着小俏的睡衣,用了她的洗面奶,又抹了一点她的兰蔻粉红色唇膏。她那条穿了好久的湖水绿色的棉布裙子上沾了一摊沈涵的血迹,她把裙子泡在洗衣粉水里面,用手揉搓了一会儿,血迹渐渐地淡下去,变得颜色模糊起来。
可可和小俏肩膀碰着肩膀躺在冰凉的草席上面,说起很多过去的时光,却没有再次说起沈涵,她们都想把一些事情忘记,而可可扭过了身体,她看着百叶窗的外面,空气透明,微微地泛着红光。
是眯子把丁城城从中心广场送到了医院,他连同滑板一起从台阶上狠狠地摔下来,砸在扶手上面,立刻就神志不清起来。眯子看到丁城城就那样躺在地上,整个人好像突然变得瘦小,在地上紧紧地缩成一团,脚还保持着一种在空中迈进的姿态,这就和他睡着的时候一样,他睡着的时候总是身体朝下趴着,腿脚的姿态好像在奔跑一样。救护车呼啸着穿越夜色里面的城市,马路上的人们如往常般行走,丝毫没有被救护车尖厉的叫声改变路线,眯子透过茶色的窗户看到外面瞬间滑过的广告牌,茶色的,像照片一样。
要是丁城城死了呢,要是他死了。
眯子迅速地想了一下家里面有没有黑色的适合葬礼穿的长裙子,有一条黑色棉质褶皱吊带裙,上面还缝了暗色的细金线,她从来没有拿出来穿过。她不知道丁城城的葬礼会有多少个女孩子来参加,可是她想成为这当中最最漂亮的一个,她要穿着黑裙子,披着淡黄颜色的头发,化粉红颜色的妆出现在葬礼上,让所有其他的女孩子都相形见绌,让所有的情敌都嫉恨至死,她要在头发上插白色的香水百合,她要当一个穿着丧服的新娘。想到这里眯子不由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新娘新娘新娘新娘新娘,她无数次地在心里面恐慌地念叨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一刹那间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不想丁城城死去,她就是不想,没有为什么,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讲。丁城城怎么可以死呢,她不要穿黑色的丧服,她要穿白色的LV婚纱,眯子头皮发麻,她要哭了,她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汹涌澎湃着要涨潮,死亡突然让她感到巨大的恐怖,眯子问坐在旁边给丁城城测血压的护理员:“他会不会死啊?”她问得那么小声,连自己都没有听见。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忙碌,不再有人理睬她,她的丝袜破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她如同一个残破的娃娃,而这时,她也是突然感到,丁城城离她是多么遥远,他早就骑着他的摩托车飞驰在路上了,把她狠狠地甩在了后面,她将再也追不上他。
而丁城城在三天的昏迷中始终在做一个梦,他在梦中被再次带回到了一个傍晚的操场上,水泥的地面和煤渣的跑道,被太阳晒得还有余温,他躺在地面上哭,一直在哭,在睡梦中的哭泣也是丝毫不费力气的,只是没有办法呼吸。一个女孩子蹲在领操台上面抽烟,穿着湖水绿色的印花大摆裙子,白色的吊带衫,然后她突然站起来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她的头发倔强地散着。而那把颜色黯淡的刀就插在手臂上了,有个声音在对他喊:“不能拔出来,拔出来就要死掉!”天忽然之间就要暗了,夜晚来临,他只看到那个女孩子的湖水绿色裙摆,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突然站到了楼顶,有一双手用力地推他,可是坠落的过程异常地缓慢,他清晰地看见,地面离他越来越近了。
丁城城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妈妈倚在枕头边上睡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想起来,在昏迷前,他连同脚下的滑板一起从广场的台阶上狠狠地摔下去,撞在了台阶边的扶手上面。可是他为什么又开始做这个梦了,他记得他看到了谁,在昏迷中有一条湖水绿色的大圆摆裙子从他的面前一闪而过,他闻到熟悉的气味,三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操场又再次扑面而来,脑袋一下子剧痛起来,他用手紧紧地抱住脑袋。
妈妈被惊醒,见到丁城城睁开了眼睛,当即就大哭起来,她已经没有了打丁城城的力气,但是她用手指甲狠狠地抓着丁城城的胳膊,直到丁城城疼得叫出声来。她好像是失去了儿子后又再次得到了他,周围的病人家属都过去劝她,她最后兀自趴在床单上哭了起来,很悲伤也很寂寞,她哭的时候肩膀耸动,声音沉闷着。
“我睡了多久?我觉得我看到爸爸了。”丁城城迟疑着说。
妈妈渐渐停住了哭泣,她抬起头来,眼角有坚强的皱纹,她一字一顿地说:“别提这个男人,我们的生活里面没有这个男人,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你这次吓坏我了,我担心你醒不过来,要是那样的话,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对于爸爸的记忆是这样的淡薄,丁城城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爸爸领着他站在马路的拐角处等妈妈下班,妈妈骑着自行车从路的那一头晃晃着过来。后来他们吵架,他们分开,丁城城再也没有见过爸爸,而妈妈始终是一个人,她很坚强,她会修马桶、接电线,所有男人会做的事情,她都会做了。
“那么我不再玩滑板了,你可以放心。”丁城城说,他闭上眼睛怎么就又看到了三年前的那个男孩子转过身去,整个操场空荡荡的,风好像是刚刚落下了山头般,听到了女孩子们的说话声,操场在渐渐地丧失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