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从溟濛中出现了一张既陌生又熟稔的面孔,这个面孔像飘浮在水中的月亮,渐渐在向她靠近,她看清楚了,那是已经去世的教授的面孔,他是那么忧虑且伤心地望着她,欲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讲,可是又如有千万重山的阻隔,使他们无法交谈。她只听老教授哀叹一声,转过身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谷村想对老教授呼唤,但是她张大嘴却叫不出声来,一种锥心的痛楚,从心的深处往全身波及,她在痛苦中直打哆嗦。
谷村的意识慢慢清醒起来,她听到了悠远的流水声,尽管山洞中的泉水近在咫尺,但在谷村听来却是那般遥远……
她聆听着,追寻着这种声音,她仿佛听到阵阵和煦的山风在耳边吹过,那么的清爽也是那么的温馨,从她的头顶吹向她的后背,让她感到了安慰。
彻底清醒的谷村,在黑暗中意识到那是狼人的手在抚摸她,从头顶到背脊,狼人那粗砺的手奇迹般地让她平静下来,她像婴儿一样安详地被抚摸,被安慰……
狼人先前被谷村悲绝的哭声吓坏了,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从这种悲伤的哭声中,朦胧地感受到一种悠远而熟稔的情愫,他的本能被唤起了,他发现自己的内心潜藏着与这种哭声相同的东西,因此他要保护谷村,要安慰谷村,就如同保护安慰自己一样。
谷村听到了狼人结实而有节奏的呼吸,这种呼吸伴随着他轻柔的抚摸,使这个黑暗不见底的空间浓浓地罩上了一层温暖的气氛,像波浪一样向黑暗的四周荡漾开……
谷村在黑暗中睁大着双眼,她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她只能发挥出自己全部的感觉器官的能力,去感受她看不见的一切。但她相信狼人一定看得见她,他对她的一举一动看得十分清楚,因为狼人打一生下来,就适应了在黑暗中生存的本领。
谷村闻到了狼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只有野兽身上才有的味道,也有山野中特殊的气息,这些气味冲击着她的呼吸。
她相信,人类的每个个体,身体中都包含和潜藏着原始和蛮荒的集体无意识,因为人是从四肢着地开始,从原始洪荒中走出来的。人性中带着对荒野的记忆,开始在文明与野蛮之间徘徊。人类的原始祖先来自洞穴,他们在洞穴里繁衍后代,洞穴这种充满神秘和幽暗的特殊地方,与人类幽暗本性的形成有着相同的意义。
谷村明白了人为什么在拥挤的城市里待久了会感觉厌倦,会累,会想逃离人群。这除了人与人心灵的倾轧外,恐怕更多的是来自生命的奥秘。人不由自主地怀想原野,思念山川峻岭,渴望回归大自然,都是因为人类的生命中携带着原始的密码和信息,因为失落而去寻觅。神秘的地下世界,厚厚的尘封之下,埋藏着远古的秘密,人类的潜意识对远古的探寻和回望,都出于人类基因的本能。
千思万虑中的谷村,将浮想的思维收回,本能地将身体靠近狼人,狼人有力的双臂,像搂婴儿似地搂紧了谷村。
谷村没有挣扎,她顺从地躺在狼人的怀里,她真切地感受到狼人的体温,感触到狼人的呼吸。令她感到震惊的是,在这样的夜晚,在离现代文明和那座生养她的城市千万里之外的原始山洞里,一个浑身都携带着现代文明以及现代符号的女人,现在正躺在一个野人的怀里,而且是那样的平静和安全。过去的一切,包括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起来……狼人有节奏的呼吸声,像催眠曲似的使她的意识柔软起来,她的脑海深处渐渐回荡着德沃夏克的小提琴曲,曲子宛如在世界的最深处传过来,围绕着谷村的困倦,将她渐渐沉入梦的深处。
谷村像一个安睡的婴儿在狼人的怀里睡着了,她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天亮。当她听到清脆的流水声,听到从山洞外传进来的鸟鸣和兽叫声时,她猛地睁开双眼,她第一眼看到的是狼人专注而深邃的目光,他正近在咫尺地注视着她。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狼人的怀里,狼人的双臂一直环抱着她……她立即不安起来,她挣扎着爬起来,狼人松开手臂,从草堆上站起来,伸展双臂,然后狂叫两声。
谷村惊愕地望着狼人,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狼人怀里如此安睡了一夜,而且这一夜,是她这么久以来,睡得最安宁、最舒坦的一夜。
谷村望着狼人那双与西艾力十分相像的眼睛,突然感到了害羞,随即脸颊涌上潮热,一股温热而陌生的羞涩从心底里漫出来。
谷村几乎回忆不起在自己二十几年的生命中有过这样的羞涩,她只记得在人群中,感受最多的是恼怒和伤害,而从未感受过羞涩。当她第一次感受羞涩的滋味时,她觉得羞涩是一种良好的情感,它来自天然朴素的情愫,它潜藏在心灵最温柔的地方,它为最纯净的外因而流露。
谷村低下头,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一个几乎称得上是原始人的面前,流露出了一个女儿家的羞涩……
就这样,在一个充满羞涩的早晨,谷村迎来了与狼人和狼群在一起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