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杜思退益夫斯基与果戈理在内容上的关系
岂有此理!世上可以说是好东西的好东西,都滚到侍从或者将军的手里去了。我为自己找到了一点点幸气,心想弄到手,又给侍从将军抢去了。岂有此理!我要自己来当将军。我不是为要什么权力——我不要。我要看看那些家伙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宫廷里的把戏胡闹。我还要弄得他们狗血喷头。我要这样,我要做将军。
果戈理的波颇利西金(《狂人日记》的主人公)发着这样的梦想。这梦想终至闹得他发狂:
我总想追究为什么要有这差别。我为什么是九品官,又何以是九品官?或者我正不是九品官也说不定的罢?
于是波颇利西金的疲乏的,病态的脑髓里,就浮现了一个“我是西班牙王爷”的奇想。这波颇利西金的梦想,可以当作杜思退益夫斯基全部作品的题辞。杜思退益夫斯基的主人公们也都是和波颇利西金同本质的精神病者。只在杜思退益夫斯基的艺术里波颇利西金的精神已经被追求得穷深极奥的地步,把所有的微妙和曲折都在所有的形式下表现出来了。
波颇利西金精神的本质是什么?就是对于差别待遇和特权的轻蔑和反抗。在那里可以感到伤了人类价值的不平,和已经到了夸大妄想狂的病态的自爱心。在那里有着想要嘲弄人的“被作践的人们”的病态的愤怒。这波颇利西金的精神,尽可以从穷人玛加尔·台乌斯金起,到伊凡·卡拉玛卓夫止的杜思退益夫斯基的主人公们的口气里觉察出来。台乌斯金往往悲苦地诘问:
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回事,良善的人零落,幸福却向别人跟前跑去。
这《地窖子》的主人公,一面让路给将军,或近卫骑兵和骠骑兵的将官,带着人间最肮脏的样子,像深海的鱼儿一样地彷徨,一面却也抱着苦闷和愤慨的感情自问:“为什么定要你让路?为什么你让得,他们让不得?”小说《赌博者》的主人公暗暗想着侯爵捏鼻子的快乐。《魔鬼》的契里罗夫和伊凡·卡拉玛卓夫梦想着“人神”。这些人们的心理倾向上都有跟波颇利西金相通的东西,——被作践人们的病态的名誉心和难以制止的自爱和可怜的反抗——将这些主人公们结合作一群。自然杜思退益夫斯基对于这类心理的观察的深刻,是果戈理所不曾梦想到的。波颇利西金在果戈理还不过是一个轻可的尝试,在杜思退益夫斯基却已成了深刻得多的许多画像的画廊。不过虽然这样,还是可以在果戈理中发见了杜思退益夫斯基有他的才能和血统的“内容”,正如他在同一的果戈理中发见了他们固有的手法一样。
这内容方面的影响,若将《狂人日记》和《两重人格》来比较,就可以更明了。果里亚托金和波颇利西金不止性格相似,就是境遇也相似的,两人都是九品官,又都恋爱着长官的女儿而且两人都是为了恋爱的缘故卑屈的心理特别发达,终究成为追迹狂和夸大妄想狂的。所以《两重人格》不妨说是果戈理提出了的主题的新的改作。
还有,在杜思退益夫斯基作品里面,除出属于波颇利西金一系的人物之外,属于还有一系——《外套》的主人公阿加克·阿加克维奇·巴什玛金一系——的人物也是相当地多。阿加克·阿加克维奇·巴什玛金是所有的自爱心都已经被压扁了的人物。他受生活磨折,至于低微到以他的境遇为全然当然的。他满足着干燥无味的抄写和等于叫化讨饭的报酬。他甚至不会想还有更好的生活。他的一生可以还原作极会忍耐的劳动和怯弱。他成了无知,而且几乎成了无话。对于不论什么事不论什么人都害怕,受了同事非常的侮辱,他除为了防身,咕噜了一句“不要惹我。你为什么弄送我?”的可怜话之外不知做什么。因为这样小心,所以碰到“阔老”一顿哼吓,他就倒在床上不起来了。
无限的忍耐和顺从,变成了屈辱和怯弱的低微——是果戈理描写出来的人物的心理。这心理,在杜思退益夫斯基,也曾复现在许多的人物上。在那里,有自从普罗哈尔金到阿里约西亚·卡拉玛卓夫,就是从无话的傻呆的屈从的主人公到是卑屈的意识的鼓手的主人公的一串。不论巴什玛金和莫伊休金公爵之间隔着怎样阔大的深渊,他们本质上还是互相类似。对于加西亚的殴打,回了句你打去,哭起来的莫伊休金,宛然就是咕噜了一句“为什么弄送我”的巴什玛金。既然连莫伊休金这样杜思退益夫斯基圆熟期的人物也还是类似巴什玛金,那要被人说他初期的作品全从《外套》出来,也是当然的罢。最好的例子,就是《普罗哈尔金先生》。
罗萨诺夫曾经说,在《大审问官传说》里面,杜思退益夫斯基是果戈理的敌对者,不是果戈理的承继者。据他说:果戈理是“减精神”的,杜思退益夫斯基却是“给精神”的。但是我却不能在《普罗哈尔金先生》看出在《外套》以上的精神。
在《外套》和《狂人日记》里,我们可以见到杜思退益夫斯基他那长久的一生间连续创造的人物的素描。果里亚托金就是从波颇利西金,普罗哈尔金就是从巴什玛金产生的。但在果戈理还不过是那内容的偶然的,第二义的因子,在杜思退益夫斯基却已跟那艺术的所有内容成了有关的融合。所以关于内容方面,也可以说关于形式方面的同样的话:在果戈理,《外套》和《狂人日记》还不过是上层建筑,且那建筑也是普式庚派所开垦的母题,而杜思退益夫斯基却是在这果戈理的上层建筑上造了新的基础的人。在内容方面也同在技巧方面一样,杜思退益夫斯基是从果戈理学了新的人物,来将它补足,使它发展,造了许多新的形象,跟普式庚派完全断绝了关系的。他曾经开发了新内容,也曾经开发了新体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