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概观【2】
[日]夏目漱石 著
一 绘画的印状派
绘画里所谓印象派(Impressionist),是塔纳(Tarner)开创的。但塔纳自己也并不曾表明是这样的一派,当时的人也并不曾承认他是这样的一派。他是印象派,是事实上承认了这派之后,追溯根源的人认定的。
印象派底特色,无论描什么颜色都不用间色。他们以为:一切的色彩都只是主色底排列,并不是主色底混合。所以他们所描出的都是走近看不出什么东西,离了一定的距离才得感到自然底色彩的一类东西。
他们描画,并不先在调色板(Palette)上混合了颜料,将那混合了的东西涂在画布上。他们只将单纯的主色(Pure tone),一色色分别涂抹,集成一张绘画。这样涂成了,离开一定距离去看,依了眼睛底作用,就会觉得实在一般的色彩。他们色彩底技术是如此的,别的方法,如要某一笔有力,某一笔有音乐底调和的趣味等等,也多在技术方面用心。结果,题材底选择,结构底经营,就被看作第二第三以下的问题。结构(Composition)底美观与思想(Idea)底表现等等,他们是不很计较的,他们只要运笔巧妙,就算尽了绘画底能事。
二 文章底印象派
文章也是如此的,文章界里也有印象派。佢们也并不注意余事,正如画家对于绘画专标榜描摹一般,只赞美技术底自身。如现在的写生文家,在或一意义上便是这样的了。写生文家以为:写什么都可以,只要巧就好了。就是车夫马丁底无聊话罢,就是马放屁罢,就是狗成长的状况罢,只要叙述精致,便是巧的,便是妙的。这样偏重了巧妙,自然不很注意立言底目的。因此,佢们描写出来的东西,纵然极其邃密,总觉得有什么缺欠,读了有些儿清淡无聊。总似乎无枢纽,无丘陵,又无笼罩的力。这正如春风吹拂盆水,盆面涟漪虽极明细,终嫌微弱,倒不如那油滑的海洋,虽然平坦却有一种宽宏伟大的节奏了。
三 创造是紧要的
佢们开口就说写生;佢们也许极能写生,所写的也许便是真实。但也不见得是真实便满足罢。倘若真实而无意义,纵然使尽这样的技术,不也是用牛刀割鸡一类的事么?依我想来,无论是怎样的写实,没有摄引力(Attractive)总是无聊的。倘是Attractive,不怎样真实倒也无妨。神创造(Creat),人也不妨创造(Creat)。就使丝毫不将一定时候的一定事物写出——或更进一步,竟增减了一枝一叶、一山一水,倘然能够使人宛如亲见一定时候的一定事物,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更进一步,竟也不消要什么时候处所果然存在或可以存在;只要看了觉得俨然实在,不致怀疑是真是假便得。这就是一种实在。这种意义的实在,不是一定时候一定处所所现事物的证据力,也不是历史的考证力,乃是足使读者消溶在那说述里面,不会在真假中间踌躇徘徊的境界。要使人直觉着这样浑融的境界,不但可以有无证据的创造(Creation),而且必需有这样的创造(Creation)。
有时,许容多大的创造,才会有充分的摄引力,是有摄引力的,才成为艺术的实在。倘若战战兢兢注意违不违事实,是不是虚造,那就成了材料事物底奴隶,并不是文学底事业了。神兴底奔驰,创造底果断,是紧要的。……
四 实质派与技术派
世界的事都是怎样地发达了就怎样地由单纯变成繁复的,文章也是如此。文章原来是单纯的东西,分不出哪里为止是思想,哪里起始是技术。但在人们将彼反复推详里,却也区分为实质与技术了。所谓区分,并非解剖,浑成的一个并无可以解剖的道理;但人们注意既周详,在那浑成的一个中间却也能够辨别出些差别来,这便所谓区分了。例如形与色底关系罢。就物而论,原是两相相即,非形无色,非色无形,色即是形,形即是色的。但人智进步了,却就能够将这不可分的形与色分别观察了;能够从一个物体中,只抽象了形或单抽象了色。
文章也是这样,可以将实质与技术分别观察。有的专抽出技术来看,有的单抽出实质来看。从这区别,便发生了重形(Form)而可称技术派的,与主质(Matter)而可名为实质派的。两流派,前一派是同现今画界里的印象派(Impressionist)同倾向。
五 现今所谓写生文家
“为艺术的艺术”(Art for art)就是将文章,或绘画这样解开又注目在技术一面的东西。那是我们头脑发达时,才得勃兴的一种现象,又是必然要兴的一个流派。现今所谓写生文家,便大有这个倾向的了。有这个倾向,是时势发展上已经到了可以承认这么一派的时机底证据,从或一方面说,便是社会已经到了产生彼的机运。
文章随着历史渐次复杂起来,在从古就有的思想派之外,又新兴了种技术派:难道不是因为进化的潮流已经涌到了那里了么?只是这技术派走到了极端,却真有上述的流弊;这是应该觉悟的。
六 凋零的写生文
所谓写生文虽受现今社会的轻蔑,看作没有何等的价值,我却不这么想。说日本人写生幼稚是错的,不是幼稚是太发达了——过于发达而凋零而走到一边底极端了。实质无论怎样平凡,只要描写的技术精明就算好了。平易地说,已经成了事情平淡叙实乖巧的倾向了。所以能够使人大佩服,同时也就使人大失望。
议论底原质,原是重技术的看彼技术,重趋向的看彼趋向,写人情的机微的看彼人情的机微。但现在走到极端陷于凋零的写生文家,却应该想一想趋向、结构(Composition)、情节、布局(Plot)。
七 宛如披览地图
技术派底流弊在这边;实质派庇堕落底一种,就是情节之外毫无所知。情节是有趣的,但毫无意义的家常说话也写上去,就宛如披览地图一般,或如造船底图案一般了。【3】
夏目漱石是在日本自然主义盛行之时,主唱非自然主义的最著名的异分子。他所主张的,是“低徊趣味”,又称“有余裕的文学”,他自称为“余裕派”。他底文章极好,相马御风在《现代日本文学讲话》里说:“……所以他底文章不是印象的,是说明的。不是描写的,是叙述的。他和自然派作家底区别却不是在这对于那描写的而是叙述的一点,大部分是在对于无技术的而是非常有技术的这一点。他底作品,技术方面极好。不但文章底技术,就是作品全体底结构或布局,也有自然派诸家作品中不曾见过的技术。至于文章,他那言词底丰富,句法底自然,更是难以企及。”所以我们译出他这论文章的文来,给一班青年看看。他为改革俳句,曾和正冈子规、高滨虚子(女作家)等发刊一种杂志,名叫鸟名的《子规》(Hotatogis),这文便是一九0六年(明治三十九年)在这《子规》杂志上发表的,他死后又被收入《漱石文学琐谈》。
他为人也同我国现今一班青年一样,不喜欢博士;博士会赠他博士,他就用电话回答说“不要”,再谈便不睬了。即此一端也可见他底为人,也是他国内不易找到的。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一日晓风附识
(原载一九二一年六月十日—十三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署名:晓风、天底,系合译)
敬虔
[德]法尔盖【4】
月照我寝床,
我身还未眠;
拱了我双手,
静息辉光间。
我心早静,
我祷已完,
我胸、一念之外无他:
你,你底幸福。
(原载一九二一年九月十九日《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署名:晓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