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平林初之辅 著
本文最初发表在一九三0年二月十五日出版的《文艺研究》第一卷上，此处根据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0年十二月版《陈望道文集》（第四卷）收入的文稿排印。
自然主义底文学是二十余年前，与那做着背景的理论一同绍介入我文坛，而且在当时的我文坛里促成了不妨称为划时期的大转换的。然而今日，自然主义底文学——及那为背景的理论，已被看作过时的东西，不论在那为发生地的欧罗巴，在日本，都不给以历史的兴趣以外的兴趣了。谁都以为，自然主义底文学已经是与现在无涉的过去的文学，“自然主义的”这词已经成为旧文学底形容词。在这样的条件之下，而我还于自然主义底理论有所论述，这就像单被历史的兴趣所骗或甚至于单为好古癖所驱似的。自然，我并不信，单由历史的兴趣而论自然主义文学的便是无价值，我确信那也很紧要，连我自己也颇想从事的。但我所以草这稿，却于单纯的历史的兴趣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其理由如次：
1.自然主义文学，无论在为发生地的欧罗巴尤其法兰西，在被绍介输入（虽然不能说是全然正确的）而一时风靡了全国文学界的我国，现在都已认为是过去的文学了。但是做那文学底特色的，现实的或写实的这性质，却似乎不论后起的反自然主义的有几多的文学的流派，主张，都仍坚决地要求着它为现在及今后文学底根本的性质。这就足以证明，自然主义文学和那理论，就使含有几多的夹杂物，至少其中还是含有至今还有生命的或物，而我也就确信取来论述是于今日及今后的文学会有何等的关涉的。
2.自然主义文学和那做背景的理论曾否全然正确地为那后继者，绍介到外国者，批评者所理解，我以为是非常地可疑。尤其是那理论，既为当时一般文化底发达底条件所制约，而理论底主张者又不免有多少轻率的断定，自然有很不完全之处。然而许多批评家，却好像有简直判定它是谬误，或者故意将那不完全的处所放大，而至胡涂轻断以为自然主义是与现代或将来底文学总之毫无寄与之感。
3.这是本质的理论，自然主义文学底理论，据我看来，虽然事实上非常地不完全，有些部分，从今日进步的理论看来，简直是胡说，但我总确信它是新的文学理论底起脚点，是使文学理论脱掉玄学的独断论，主观的呓语，而为客观的，科学的理论的最初的尝试。自然主义文学底主唱者们，是与使近世天文学从占星术独立的人们，使近世化学从炼金术独立的人们，以及使人知道社会科学可以和自然科学对立或并立的人们，可以在思想史上享有同等的荣誉的。所以不认识自然主义文学所有的这意义，便不但抹煞先觉者正当的功绩，或者竟有建设今后新的文学理论的基础已具，而我们，因为不曾留心它，仍然空费着非常艰辛的劳力，或者徒然努力建设文学理论于这基础之外即全然主观的结果。
我现在所以想要从新检查自然主义文学底理论的体系，是由于以上这三个理由。我想凭着这检查，以探求正确的理论在自然主义以后出现的种种反动的文学论，或无理论之中所当循由的道路。这必然地，将使这论稿的大部分尽为烦厌的征引所充塞。
我们先从见于自然主义文学底最代表的理论家泰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底各种著作里的体系开始。
◎第一章 见于《英文学史》序论的泰纳底体系
一 自然主义理论对于旧理论的特异点
《英文学史》（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nglaise）是泰纳底述作中，最常又最早被我国所绍介的书。但现今感有兴趣的，不过是那序论（In-troduction）底一部分。约长有四十页的这序论，是他非常明显地说明自己研究文学史底态度，而即以之应用于本文的。我现在的目的，既然专以自然主义文学底理论为研究底对象，就只要绪论便够了。
他先指出近世研究历史方法的革命是由于导入文艺作品于那研究之中而起。就是劈头先说历史是靠着文学底研究而面目一新了。文学研究为什么能够使历史发生这样的变化呢？那不消说，是由于知道了文学是人类社会生活底表现或描写，所以转过来，研究文学也就可以明了各时代的人类底社会生活，因而也就可以知道那文明底状况的这事实。用他自己底话来说，便是：
发见文学作品不仅是易感的头脑所生的空想的游戏，也不是孤独的任性，乃是周围习俗底描写，精神状态底征象。而从这一事便断定，靠着文学的记念物可以明了几世纪以前的人们是怎样地感又是怎样地想。人们已经尝试过，而且成功了。
泰纳以为过去的文学作品是与贝壳一样的东西，贝壳之中曾经有活的贝在生活，文学作品底背后也曾经有创造它的人类在生活。要知道贝须研究贝壳，要明了人类底生活也须研究文学底作品。这经由文学作品而知道各时代生活着的人类底思想，感情，简括说来便是生活的事，就是近代历史革命底第一步。这第一步，在十八世纪底终了，已由Lessing，Walter Scott等，及法国稍后由Chateaubriand，Augustin Thierry，Michelet等，开始走了。这样，在近代诗底背后，便被见到了布尔乔亚的生活，在十七世纪底诗底背后便被见到了宫臣等类底生活，在希腊剧底背后便被见到了奴隶制度下的希腊自由民底生活。
历史革命底第二步，泰纳以为，是在经由看得见的人以达到明白看不见的人。因为看得见的人都不外是看不见的人就是灵魂底表现，所以倒过来，研究看得见的人便可以明白看不见的人。即从各时代底人们底外部生活底记录，便可以明白那内部生活的思想感情趣味等。与细察房内底装饰，陈设等等，可以明白住在其中的人底趣味教养一样。这种方法，才是一种近代批评的方法，这方法底最伟大的始祖是圣柏甫（Sainte-Beuve）。当时底一切文学，哲学，宗教等底批评，都因这方法而全然改了面目。而自然主义文学底批评，据泰纳说，也正当从这里出发。所以泰纳自己说，“从这一点说，我们都是他（圣柏甫）底学生。”
到此为止的事业，先人都已做过了。就这意义讲，远如Lessjng，Scott，Michelet，Chateaubriand们，近而最直接的如圣柏甫，都不妨视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者。但泰纳并不是单单追述这些人们底业绩的，他自己也在说，是要以它为出发点而更走出新的一步的。这历史革命底第三步，才是自然主义文学理论底独自性。这第三步是什么呢？
因文学作品，而知过去时代人们底外部的生活，因知外部的生活而明白这些人们底内部的生活，如前所述，原是圣柏甫所已完成了的方法；然而单是这样的内部生活底记录或观察，据泰纳说，还是不能称为完全的认识的。圣柏甫不过做成了手录（Chaires de remarques），并不是科学。要它成为完全的的认识成为科学，便不止搜集事实，还当阐明这些事实之间底原因结果底关系。自然主义者所进行的历史革命底第三步，就在使历史从事实底搜集记录升到了科学。
我们在这里必然地要问精神生活可有因果关系呢？或可以知得那因果关系呢？但关于这一点泰纳底断定是极坚决的。他说：
不问是物理的事实抑精神的事实，都有其原因；野心，勇气，诚实底有原因，正如消化，筋肉底运动，动物热等底有原因。恶德和善德是与矾和糖一样的产物（Produit），一切复杂的所与（donnée）都由它所依存着的单纯的所与底结合而生。
人类底精神活动也和自然现象一样受着因果原理支配的泰纳这说，我以为是完全对的。倘若不然，精神现象底科学便是不可能。但是许多的批评家，都以为自然主义文学理论底缺点，连泰纳底理论也在内，就在将科学的方法搬到文学底理论上来。这是错在太科学的了。——这抗议是对着自然主义文学理论不断地反复着，现今也还是赓续着的。
但是据我想，一切理论是无法依据科学的方法以外的方法得到的。以太科学的缘故说是自然主义文学理论底缺点，不过是惯于将文学艺术单单作为art观察，单以那技术底巧拙，成绩底好歹，手法底上下为问题的，旧时无理论的裁断批评的人们底偏见。照像是一种技术。成绩底好歹由摄影技师底手法上下而定。但是照像底原理仍然与它独立地存在着。而这原理是到底不能不依科学究明的。不许有技术和科学底折衷。关于文学也如此。文学是一种技术（art），而也可以成为理论的研究底对象。而在后一境界，我们所可取的方法也只有科学的方法。所以对于泰纳底文学理论，而为的折衷主义的，无理论主义的批评，都是全然没有意义的。
如其泰纳底文学理论有错误（而这如后所述当然是有的），应该不是错在研究方法太科学，倒是错在研究方法之中混有非科学的独断的部分。
二 精神现象底决定论
兰孙（Gustave Lanson）曾经述说泰纳怎样把握精神现象底决定论。他说：
泰纳将一切心理的事实连结于生理的事实。就是我们一切的观念和感觉都是由脑中枢底分子运动制约着的。他将观念归于表象，将表象归于感觉。这个致密的观察，正确的分析，大概是以如次的意想移入于文学：就是人类之中所有的不过感觉和本能，余外都是虚妄的，空漠的，不值学者注意的。
这兰孙底观察，不但太大概，也与许多的批评家一样，不无几分将泰纳底决定论漫画化着来说的样子。我们还得进而听听泰纳自己说的话。
无论什么现象，要理解它底因果关系都不能不将那现象尽力归原到简单的要素。所以，自然科学是极赞成这单纯化的。
泰纳因说我们要把握历史的变异底全体，我们首先第一必须考察人类精神一般（ame humaine en général）并其二三基本的能作。据泰纳说，这正和要研究种种矿物底形状，先须考察规则的固体一般（solide régulier en général）及其面角等等一样的。于是他以为，也正和矿物结晶底形状虽然一看似乎千差万别，其实可以归原到极少数的基本模式一样，一看似乎很复杂的人类底文明，也是可以归原到极简单的型式的。
那么，由此所得的文明底模式，人类精神一般底基本的能作是什么呢？
我们人类首先被给与的，据泰纳说，是对象底表象（1es images ou représentations des objects）即感觉的事物（une chose sensible）。这是一切人类底精神活动底材料，而它发展于思辨的和实践的两方面，前者就成为一般的概念（Conception générale），后者就成为行动的决心（résolution active）。
因这表象和那向两方面的发展过程底微细的变化，就有人类全体底种种的变异，因而就在人类所造的文化——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等——上也有种种的变异。
关于这一点上的泰纳底见解，我们可以看出是有若干模糊的部分。感觉或表象怎样向思辨的及实践的两方面发展？其生理的或精神的机构是怎样的？泰纳并不给我们说明。而许多的先验论者，都于这两者之外还承认有一种审美的精神机能的，泰纳何以将它除去了，也并不告诉我们一点理由。然而总之，他把人类精神底活动归原于感觉的事物或表象，想由这单纯要素底变化来说明复杂的人类文明底变化的这方法，是可以说是完全科学的。关于这问题的精细的回答，因为心理学或心理现象既然是依存于脑髓底生理作用，他日生理学必会给我们的罢。所以我们这里止于指出泰纳底思索过程上含有几分的独断，并不深深地埋怨他。因为这与其说是泰纳理论底缺陷，毋宁说是被当时科学的情状制约着的。
三 种族，环境，时代说
那么使人类精神底基本模式发生变异的是什么呢？据泰纳说，就是种族（Race），环境（Milieu），时代（Moment）这三者。这是泰纳说中最有名的部分，因此也就是最被通俗化甚至最被误解曲解的部分，所以我们不能不依泰纳自己底说话，力求正确地把握着泰纳所要说的意思。
第一泰纳所谓种族，一般都就解释为人种底意思，但是精密地说起来，我以为还是说是遗传适当些。泰纳自己这样说：
被称为种族的是人类生时带来的，生就的遗传的性向，它通常是与体质或身体构造底显著的各异连结着。
但是这生就的遗传的性向是随民族（peuple）而异的。在这意义上，才不妨将泰纳所谓“种族”解作人种底意思，但就原来的定义说，原是不能不作更一般的普遍的可以称为“遗传”的意思解的。不过因这遗传就有大略的性向相通的人种之别，他就用着人种这一语罢了。于是，正如狗中有斗狗，猎狗，看守狗等种类，各自遗传地传给子孙一样，人类也因人种之别，各有其特色。例如，泰纳说，阿利安民族虽然三千年间分散在种种的地域里经历过种种文明底阶段，然而在它底言语，宗教，哲学，文学上，依然还有着共通的特色。无论包含在这民族的诸民族个人间有怎样非常的殊异（这被别的两个源头所规定），依然不曾失了它底近亲性（parenté）。
于是，泰纳以为，无论什么时代一个民族底特性都可看作那一民族底前代底一切行为和一切感觉底要约（resumé）。
遗传有影响及于个人及民族，并其文化底特色，完全是真理。但由遗传传给子孙的，不外广义上的——即着眼从阿米巴到文明人底系统进化而说的——获得形质之说，既为近代进化学所提倡，遗传底机制，构成泰纳所谓种族的是什么，现在怕有更行细加分析的必要罢。泰纳关于这一点的主张是太概念的断定的了。
泰纳举出作为引起历史的变异的第二源头的“环境”，却是最该看重的。泰纳说：
我们既已这样确定一个种族底内部底构成（即指人种——著者），我们就须考察那种族所居的环境。因为人不是单独生在世界上，是被包容于自然，被环绕于别人的。
这样，所谓阿利安种族这一共通的种族，因了环境底不同，便有了日耳曼民族和拉丁民族底差别。但是泰纳在此所谓环境究竟应该怎样解，却有阐明的必要。他说：
这两族底差别，大部分（en grande partie）由于这些民族所定居的国土底差别而生。
依这话很明白，他是将这环境指大部分自然的环境的。自然他也有时承认政治的事情，社会的条件等大有作用。但是这些，他以为，对于自然的环境，不过演着副次的剧目。而且政治的事情，社会的条件也不过只在非常暖昧的用语之下并列着，丝毫不曾科学地阐明其相互的关系。
为此他所举的无数例证，就只得了足以显示他底博学，而因全不给与因果的规定，得了公然容着十分独断的结果。我们所最需要的，正如泰纳自己也说的，不单是记录事实，是阐明因果关系。这不是指摘假想的原因和假想的结果，这不可不阐明从原因到结果的行程。但泰纳底理论是分明缺着这个的。
最后我们不能不转到泰纳揭举作为第三使历史变异的源泉的“时代”底考察。所谓“时代”他指什么，可由下所征引而知道：
既有由内部的力和由外部的力，就有这两种力所会合造成的业绩。而这业绩自身，便贮有力足以产生次后业绩。除出力和所与的环境之外，那力还有获得的速度。国民性和那周围底事业，并不是作用在白纸上，是作用在已经刻印的纸上的。这纸随所取的时代不同，那刻印就不同。而这个是足以使全体结果都不同的。
所以，泰纳以为，试将Corneille时代底法国悲剧和Voltaire时代底法国悲剧来比较，一般的概念上是没有什么不同的。这两时代底悲剧所表现的或描写的人物底型式是一样的。诗底形式，戏剧底构成，也都彼此相同。所不同的（或不同的部分之一），只是Corneille时代底悲剧作家是先驱者，Voltaire时代底悲剧作家是后继者；前者是不持悲剧手本，直接亲看事情的，后者是经由手本，藉为中介，去看事情的。因此前者有素朴性，给与读者强的印象，后者失了这些特征，却加上技巧上的洗练了。一句话说来，相同的东西也随着时代底不同而不同。这种历史的关系，正像力学的关系，一个时代产生怎样的作品是像力学上由力底大小和方向被合成了运动量一样地被决定。
不过，泰纳以为，精神上的问题和物理上的问题也有不同点，就是前者并不如后者那样力底方向和大小可以正确地评价。他以为欲望（be-soin）和能作（faculté）等等，虽也像压力和重量等等一样，是有大小之差的量，但是那量是不能像压力和重量一样测定的。
由以上的说明，可以明白泰纳大体是以所谓环境指示空间的条件，所谓时代指示时间的条件，在空间和时间之中有永久不变的力流着，它是由这二个条件而呈种种的变异的。但是为什么他将政治的条件社会的环境单看作空间上不同的环境？为什么不明白把握着这些条件自身也为时间的及空间的地理所规定？那，我们不能不说是由于他只机械的，平面的，罗列的，探求历史上变异的原因这一种方法上底缺陷。因此，他不能系统的说明历史的变异底性质，单单排列了种族，环境，时代这些独断的概念，便自以为已经说明了。而且像他这样的一个决定论者，唯物论者，一面承认着物理的现象和精神的现象是同性质的（即两面都是有分量的）东西，而一面也还不得不达到前者可测定而后者不可以测定的独断，也决不能不说是由于他底方法带机械性这一点。我们容易地而且必然地要反问：精神现象底不能测定是否由于精神现象底本质。若果如泰纳所说，是量的，就不会有不能测定（n’est pasmésurable）的事。无论那测定的手段怎样困难，也总是可以测定的。又若是不能测定的，那就不是量的了。不会有不能测定的量的。泰纳在这里底忽视着理论底严密性，坠于折衷主义，是我们所甚以为遗憾的。
四 泰纳体系底缺陷及其独创性
泰纳接着说明这些原因怎样演成结果。但是他仍如许多困难的处所一样，只用着譬喻，来掩避那本质的说明。他将人类精神文明底种种分化所生的样子比之于水从共通的分水岭流下分成种种地理的区域。他以为，在文明底核心上有“共通的要素”、“世界观”，显现而为宗教，为哲学，为艺术，为国家，为产业。而这共通的要素和特殊的要素相结合便在这些上面呈现了种种的变异。例如同是宗教这一个共通的要素，在富于抽象力的人民的场合和在富于信仰心的人民的场合，便有种种特殊的要素相结合而显为不同的宗教。
泰纳底这种说明，要我们受纳作为说明，是困难的。第一他将宗教，艺术，哲学，国家，家族，产业等比之于一个国土底地理的区分，这已经最露骨地显示着他底平面的，机械的罗列主义。人类文明底这些分化，像这样平面的罗列是不能理解的。这些不能不以别的系统的方法，相关的而且生成的理解它。其次他底关于共通的要素和特殊的要素底说明，只是论理底滥用，连他以前所说的种族，环境，时代这三个源泉与它有着怎样的关系也不甚了然。据他底说明，所谓特殊的要素似乎是由种族，环境，时代而决定的。但是这时被决定特性的主体就是共通的要素。这就成了已被附特性的共通的要素（即特殊的要素）更与未被附上特性的共通的要素（好像还剩着这样的东西）相结合，而成文明底分化底变异了。
他将人类文明底诸分化——宗教，艺术，哲学，国家，产业等——非历史地（而且为像他这样的实验主义所不得有的）先验地理解着。并不理解这些分化是由经验的条件而决定。所以像下文所征引，他底关于国家和家族的理解，就无遗憾地发挥着他底俗学主义。他说：
所谓国家不就是所以使一群人在元首底权威之下集合着的服从感吗？所谓家族不就是所以使妻和子在父和夫底指挥之下行动着的服从感吗？
像这样的国家观，家族观，泰纳自以为，已经把握了国家和家族底共通点。于是，泰纳以为，凡服从感不过是恐怖的，便使国家成为像在东方的诸国的专制国家，凡服从感基于训练，社交，名誉底本能的，便成为像法国一样的国家。而凡现于这国家的特征，都依泰纳所谓“相互依存底法则”（loi des dépendances mutuelles）波及于文明底一切分化。
然而泰纳好像故意不说起的经济的条件决定这些制度底特色这件事，近代对于国家和家族之发生的历史的研究已经加以科学的证明，而且在这样的见地上树立了统一的史观了。
但是泰纳底方法所有的以上的缺陷，并不减少了他底业绩底价值。他对于孟德斯鸠尝试历史底新方法曾经说：
孟德斯鸠虽曾企图，但是当时历史底研究日子还浅，所以不曾成功。
这话是可以移来说泰纳的。在泰纳当时，文化现象底科学的研究也还很幼稚，以致他也不得不陷于种种的独断。但是，虽然如此，他在这序文底最后一节底冒头所说的文句，实触着文化底历史底近代研究方法底核心。单单呈示这样的问题——或将问题作这样的转换，也是他底不可没却的功绩。他说：
如今所课的命题是这样的：给与一个文学，哲学，社会，艺术，某一种类的艺术，什么是使它产生的精神状态？而且什么是最适宜于产生这精神状态的种族，时代，及环境底条件？
文学史底研究方法，因为呈了这样的问题，正可以说是由泰纳而面目一新了。而他底对于这企图的成功，就以他底伟大的天分和努力，也还被当时学问发达底状态及其他的环境所决定，我们也正不能不认为正衬托着这事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