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在金融危机的冲击之下,人们对中国经济模式的前景普遍抱有担忧。大家不解的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凸显出来的这种增长模式到底有多独特?其合理性如何?显然,如果它是符合经济发展尤其是东亚经验的话,中国经济即便受到危机冲击,那也是可以承受的,不会动摇经济增长的根基,一旦外部环境转好,便有望率先走出困境。
能否从中国的发展经验中归纳出一个中国模式,争议一直很大。如果我们作最高层次的抽象,那么几乎没有模式可言;但如果我们承认存在英美模式、瑞典模式、莱茵模式、东亚模式等,那么中国发展道路显然具有自己的独特性。认为存在中国模式的学者,对中国模式给出了两个层面的概括:一种是政治层面上的中国模式;另一种则是经济增长结构上的中国模式。
《人民论坛》杂志等单位曾对中国模式的主要特点做过问卷调查,结果显示,排在前三位的特点是:“强有力的政府主导”、“以渐进式改革为主的发展战略”、“对内改革与对外开放同时进行”。这可以看做是对第一种概括的初步解答。就像其他模式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一样,由上述特征构成的中国模式显然已经证明了其自身的价值。英国《金融时报》评论员卢斯在《不顾诸神:现代印度的奇怪崛起》一书中,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具有浓厚传统甚至蒙昧色彩,却包容了现代经济增长的动力和机制的印度。同样,我们不能说中国模式因为不符合标准的西方模式,就否认其合理性。
更多的批评集中于中国的经济模式上,即第二种概括,包括高增长、高储蓄、高投资、高出口、低消费等特征,还包括黄亚生教授提到的城市化导向的发展模式、二元经济结构、居民收入增长低于国内生产总值增长、收入差距过大、金融压抑等一系列问题。与第一种概括不同,经济发展模式意义上的这些特征,并不是中国所独有的。事实上,发展经济学长期把这些特征作为一般性问题来讨论,这些特征也大多是经济在起飞阶段的共同点,在东亚经济体中尤为明显。总体而言,如果以这些结构性问题来质疑中国发展模式的可持续性,同样缺乏说服力。
让我们回顾发展经济学告诉我们的故事。罗丹的大推进理论、佩鲁的增长极理论,甚至刘易斯的二元经济模型,都支持了固定资产投资、城市加快发展以及不平等在经济起飞阶段的重要性。发展经济学家相信,落后国家常常会陷入一个“低水平陷阱”难以自拔,而要突破这一陷阱,就需要在一段时间内集中进行固定资产投资,把经济带到新的发展通道。同时,城市部门优先发展在经济发展的初级阶段是至关重要的,而城市发展的动力主要来自城乡收入差距的扩大和维持。
对照来看,中国现在的不平衡发展道路几乎完全符合早期的发展经济学理论,几乎没有多少中国特色。这些理论大约都是50年前的理论,其后“华盛顿共识”指导了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发展。但那些直接参照发达经济体而设计出来的制度框架并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时至今日,传统的发展智慧正重获影响力。
与欧美国家相比,我国的经济结构和经济增长动力的确大相径庭,但中国还是个发展中国家,2009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不足4000美元,仍为中等偏下收入国家,直接拿中国与当前的发达经济体比较意义不大,合理的做法是把同一发展阶段上的经济体放在一起比较。
经济学家麦迪森在其富有影响力的著作《中国经济的长期表现》中提供了相关资料。1978—2003年,中国的非居民资本存量、单位劳动力资本存量、出口的年增长率分别是7.73%、5.73%和14.42%,美国同期这三个指标分别是3.23%、1.81%和5.91%。显然,中国的数据要高出美国的很多。与欧洲的成熟经济体相比,结论也是一样。这似乎凸显出了中国经济的独特性。
然而,如果对照日本和韩国在1952—1978年经济起飞阶段的表现,中国当前的经济结构与他们当时的几乎如出一辙。在这段时期,日本非居民资本存量、单位劳动力资本存量、出口的年增长率分别是9.57%、7.97%和13.17%,韩国相应的三个指标增长率依次是10.89%、8.77%和26.1%。相比之下,日本、韩国在经济快速增长期面临着比当前中国更加严峻的结构问题,即便是现在,日本、韩国的经济结构也还是更像中国,而不是像美国。这个模式支撑着日韩迈入发达经济体之列,就这一点而言,中国经济的前景并非糟糕透顶。
与早期的发展经济学所开出的药方一致,东亚的发展经验也显示中国当前的这些结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只是经济快速发展时期的共同特征,甚至是必经阶段。相反,在结构性问题上,印度的问题在于储蓄率较低、资本积累不足以及基础设施投资落后,也就是说,印度问题出在与中国模式相去甚远。
国际金融危机对中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一点就是让更多的人相信,不平衡的增长模式是不可持续的。因为结构失衡正是这场国际金融危机的根源之一,危机的爆发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全球失衡的否定。然而,这里的分析从一个侧面说明,中国当前的很多问题都可以看做是发展中的问题,不少高收入的国家都有过类似这样的发展阶段,所谓中国增长模式,其实并没有特别多的中国特色。从这个角度来说,尽管金融危机对中国的结构失衡提出了诸多挑战,但它不会摧毁中国经济增长的基础,因为很多国家都依赖这个基础走向繁荣。
我们有理由悲观,但有更多的理由保持乐观。如果我们是拿今天的成熟经济体与国内的现状比较,那么可能是悲观的,甚至认为我们可能永远也到达不了成功的彼岸。但事实上,这种比较并不妥当,发达经济体今天所代表的模式并不是唯一的彼岸。这次金融危机在发达经济体首先爆发,就表明了这与近几十年来危机主要在发展中国家爆发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