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春,林荫细柳年年,十年冬,鹅雪已然未见。山不移,道依旧,来往文人依盛,却少了许多墨客。这一年冬,没有雪,林子光秃秃,当真寒风萧条路。
古道尽头,云山之峰,茅屋立在庭院里,风一起,茅飞去,剩了几片土墙孤零零。再往远看,转过一片翠竹林,池塘边上,白白多了一座坟堆。坟头两坛酒,坟前黄纸烧,这土,也是刚添的。一碑立,一人跪,风鬼哭狼嚎,人默不作声。
“老头子,你可就走了,没想到熬过了那个雪冬,却是熬不过这年寒风。不过走了也好,身子骨老了,也就不灵便,免得受那糊涂痛。不过丢了我一人,你也可就狠心了。”那人跪了好些时候,才是收腿盘坐,也不离去,自那坟头两坛酒中招了一坛,拍了封泥仰头便喝,灌了几口,又嘴里念念,“前些年,你走不得路了,非要去那云山前迎仙石上坐坐,我背了你去,你欢喜得不得了。嘴里话也讲不清,可我还是听清楚了。你说呀:抬头一望高天,云中自有神仙。吾辈虽不得见,也教世人长念。还有三年咯,也就一百了,人活一百成精,老头我也算半个神仙。我当时就该笑话你的,世间不知天下大,神仙这玩意,也就书里说,你一凡夫老头,寻那东西作甚。可这一忍,就是三年,哪晓得就这么再也说不出口来。”
那人二八岁数,长发披肩,剑眉虽好,却是油面小生。说到这里,那人又吞两口酒,断了话,似觉不是滋味,提坛再吞。停了片刻,声音再起。
“六岁那年,偷你埋的酒喝,你不打不骂任由我喝,硬是醉了我两天两夜才醒,你说啊:这男娃不能女儿养,成不了气候,酒要喝,要大口喝,男人丈夫,扭扭捏捏可不像话。”
“嘿嘿,我可就记得,那年山里来了几个游山姑娘,我原本练字练得好,你神神叨叨跑来说,带我一路去那后山潭外看,哪晓得你个老不修,趁我不注意把我衣服带子绑了那里,大喊两声跑了,害得我被那些小姑娘追了几里路。”
“七年前,你下了山,回来丢给我一本书,叫我练,说是练了能入仙,虽说我是不信,但我还是练了,一练就是七年。不为成仙,只为你每次走到半山腰便要返回,却是为我唯一一次下了山。”
“三年前,虎子走了,我哭了两天,你去问那些挑山的说,下次上了要带一条狗,你拿东西换。我说算了,你说不能算,非要做。等那挑山的带了小狗,你拿不出银两,带了几卷书去。那人不依,讽你讽得不轻,砸坏了你的书。他们那是有眼无珠哦,笔万机的亲笔,可是千金难求哦。”
曾经何时,老头自说自顾,自说自听,而今,老头走了,这话,还是有人要说下去的。
“哦,你可别问我怎么晓得你的,你藏得不严实,那土墙里的老鼠洞,我可翻了些东西出来。呵呵,世人都知你寻仙访道而来,可真就是这个事?你不愿意说,那些知道的不愿意说,但总有人会知道。所以啊,你就安心睡了,别闷在心里头,债,我去讨,恶人,我去做。”
坛子里酒空,那人已醉去。酒不醉人,人心已累。寒风吹的高,林子虽深,冬了也没走兽咆哮。直到第二天清晨,那人才微微转醒。对着墓碑拜,提了长剑走人。嘴里高唱,“寻酒去也。”露出墓碑,上书几个大字:半仙,笔万机之墓。
这年,这冬,老人墓,少年游,世间少了一个笔万机,江湖多了一个张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