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传令,左右武士上前,欲将范雎拿下。情急之中,范雎断喝:“且慢,臣有三问,问过之后臣甘受处罚。”
秦王有意保下范雎,但不敢直接否决太后,听范雎这么说,机不可失,忙抢在太后之先:“客卿请讲。”
范雎面色阴沉,慢慢踱步到魏冉桌案前,“敢问穰侯,如何看破范雎身份?”
厅堂之内都看得明白,明是公孙龙举报,实为穰侯授意。不在朝堂之上揭明范雎身份,偏偏在太后寿宴上发难,看来早有预谋,让宣太后直接下旨,避过秦王袒护,一举至范雎于死地。形势占优,在范雎发问下,魏冉不必再多加掩饰:“凭空冒出个魏人张禄,老夫不免生疑,画下图形让细作潜入大梁打探,范雎通齐叛国之事多人知晓,自然有人认得你。只是魏人都以为你死了,想不到你这带罪之人竟然逃狱,出现在我大秦朝堂之上,手执国器重柄。此事老夫不能容忍,不能不查,不能不问。”
听到不是须贾向魏冉泄露,范雎心下稍安,转向公孙龙:“名家以名与实之说而称名,著作《名实论》有言:夫名,实谓也。知此之非此也,知此之不在此也,则不谓也。范雎虽有罪名,但为魏之罪名,非秦之罪名,秦判雎是否有罪,当有人证物证为实。先生仅闻其名,不论其实,因名无实便妄下断言。范雎看来,名家学说其实言行不一,名实不符,自欺欺人。”
被范雎抢白,公孙龙针锋相对:“客卿大人又有何实证,能够证明无罪?”。范雎环顾百官:“魏使须贾尚在驿馆,雎是否有罪,请来须贾,一问便知。”穰侯知是魏齐、须贾判范雎通齐叛国之罪,范雎唤须贾来岂不是更加坐实,便传卫士去使馆请来须贾。但见范雎胸有成竹的样子,穰侯不明所以。
少刻,须贾入殿。在秦王诘问之下,须贾本对范雎又愧又怕,跪伏于地将与魏齐构陷范雎之事一一交代。宴上群臣听了妒贤嫉才的阴谋故事,见识了由罪到冤的剧情反转,不禁啧啧喟叹。
范雎向太后、秦王禀道:“臣闻伍子胥受谗言获罪于楚平王,橐载(藏在口袋里)逃出昭关,昼伏夜行。至陵水无以糊口,匍伏裸身,稽首叩头,乞食于吴市,后振兴吴国,辅吴王阖闾为一代霸主。臣又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生于土中,但工匠失眼误以为顽石,屡有波折最终雕琢为天下名器。臣若如伍子胥般尽献智谋与秦国,假使再将臣幽囚,终身不见王上,臣之策得以实行,臣又有什么忧虑呢?昔箕子、接舆漆身生癞,披发为狂,但何益于君王。假使臣如箕子般不仕于王上,臣又有什么损失呢?臣愿赴死,但臣唯恐死后,天下贤才以为秦畏魏国而臣不得不死,因此杜口裹足,无人肯来事秦了。”
范雎一席话表露忠心,入情入理,尤其最后一句,像鞭子一样抽在众人心坎。范雎有罪还是冤屈,已经真相大白,倘若为了秦魏邦交将谋臣置于死地,天道公理何在,大秦国的颜面何在?只是宣太后一时没了主意,秦王也默不发话,文官们只好不动声色,侧眼旁观,而王龁、蒙鹜、王陵等武将一边则有些按捺不住。至于公孙龙,已经完全败于下风,偷偷溜到墙角,消失在众人眼前。而须贾,早被秦王喝令拿下,听候发落。
穰侯不见了公孙龙,但仍不甘心:“阙与新败,谋划失误,用人失当,仅凭舌口辩厉,书生乱谋,祸乱我大秦军政,尔等有何德何能竟然自比伍子胥?”穰侯发话,宣太后也有了主意,接口道:“倘是贤才,我大秦自然留为所用。但若是庸才,念在蒙冤受罪,大秦不会遣送回魏,但失职之过不可不察。”
看到穰侯、太后发话,几名文官随声附和,言论阙与战败原因,场面嘈杂,仍不利于范雎。若为了保下范雎,秦王不得不表态了。“胡阳为客卿推荐,也是孤作的决定,范雎若有推荐之责,那么本王就有决策不当之误。”听到秦王这么说,文官们又都不再作声了。
“至于范雎是不是贤才之士。”秦王略一停顿,目光扫过群臣,停留在武安君白起身上。“孤想听听武安君的看法。”
白起起身答道:“臣读了客卿的远交近攻策论,确实为大秦之战略良策。”白起百战百胜,攻无不克,早有军中战神之称,性格中更有军人方正气质,不喜政治,不擅圆滑,不藏私己见,所以秉直而言。个别文官原以为白起为穰侯魏冉提拔,共为一党,也吃了一惊。范雎三问之后,武安君如此表态,看来范雎至少官位性命无虞了。
秦王一挥手:“范雎之议到此为止,今日母后寿宴,不要再提国事。穰侯范卿约下一文一武比试,唤武士上殿竞技助兴。”
轮我出场比试,接过卫士递来的木剑,走到殿中。比武竞技仅是助兴,寿宴之上不能见血光,所以使用木剑。与我对阵的是穰侯卫队的成年武士,我虽由师父调理身体,体格健壮,毕竟年方十四岁,与那对手相比太显瘦小。秦人尚武,更崇尚公平竞技。武安君皱了皱眉,禀告太后、秦王和穰侯,换上年纪与我相当的一位少年武士。穰侯算盘已经落空,不关心这场武试,点头应允。
向太后、秦王及百官施礼后,那少年向我抱拳道:“武安君帐前卫士盖聂,请不吝赐教。”
我以往都是在师父面前与江湖人士比武切磋,对这种厅堂之上正式比武的规矩懵懵懂懂,还是按照江湖习惯还礼道:“在下屈痴,请赐教。”说罢侧身拱肩拄剑站立。
与师父学习御剑之道时,师父教我摒弃华而不实的各种开剑姿势,改为侧身拱肩站立握剑,以便根据对手攻势快速反应。盖聂见我未按规矩持剑弓步相对,以为我在轻慢于他,不禁心中有怒,剑眉一竖,挽一团剑花,直奔我左肋刺来。
我见盖聂剑势凌厉,不敢怠慢,向后侧步挥出一剑,剑身斩在盖聂剑尖儿处,荡开剑锋走势。两剑相接,虽是木剑也有金石之音,从手中剑感受的力道,盖聂的内劲膂力应该在我之上。
剑士比武,头几招儿都是在刺探对手虚实,盖聂又挥出十几剑,而我稳步应对的同时,感觉除了师父之外,这少年剑客是我遇到的最强对手。鬼谷御剑之道,讲究窥探对手身法,由身法判断剑势。师父师从墨家,剑意古朴不工,剑招稳中有直,剑势势大力雄。而这少年盖聂身法轻灵,忽左忽右,虚虚实实,剑意冲灵之中又有狠厉之气,如雏鹰搏兔般围着我翻飞啄捻,不知不觉就是百招已过。
百招过后,我已汗浸衣衫,气力不济,在消耗战中盖聂的攻势也稍缓,身法不似之前灵活。偶然,盖聂剑招一滞,右足发力揉身向我肋部刺来,左步却未跟上,露出空当。机不可失,我凝神腰力,身形转了一圈躲过剑锋,绕到盖聂侧身,全力向他肩部刺去。
这一剑,就是师父所授最刚猛的“狼奔虎扑”,击敌虚处,全力而为,不留余地,一击命中。忽听盖聂喝道:“你中计了!”只见盖聂右足一拧,猱身跃起,横出一剑向我腰腹扫来。我暗叫不好,原来盖聂不仅内劲膂力,耐力也是高我一等,此番故意露出马脚,实是引我来攻。情急之下不能变招,右脚踢向左脚,趁身形跌倒之势我一拧身,横身飞起避过这剑。虽然勉强避过,胸前的玉佩飞出,被盖聂剑势碾过,绳断飞入席中。
鬼谷先生临终前赠我双鱼玉佩,虽然鬼谷言明不是吉物,但是感念鬼谷授艺恩情,我一直佩戴于内襟胸前。此时庭上斗剑,衣裳尽开,玉佩绳断飞走,情急之下也不能去寻。一个后滚翻,挥舞手中剑守住门户。盖聂趁势急攻,我也收慑心神,按住御剑之道格挡几剑,稳住身形。无论盖聂再露出什么破绽,我也不去抢攻。之前是少年求胜心性,想赢却险些输掉,一旦没了求胜心志,只是一味防御,反而得心应手。盖聂身法越来越快,我的身法也越来越疾,他进我退,他退我进,我的剑就像长在盖聂的剑尖上,打得形影不离,难分难解。
又是一番缠斗。盖聂的剑势大开大阖,显现师承底蕴,而我熟悉了盖聂剑路,运用御剑决愈发从容,不占下风。这时忽听喝断:“大胆屈痴,一味防守不思进攻,太后盛宴如何助兴。”闻声是泾阳君。
“非也。”武安君白起接话:“泾阳君不知,盖聂剑法乃白起从兵法中所创,讲究攻守虚实。盖聂学剑奇才,即便是成年武士往往在他剑下也捱不过百招。这屈痴虽然只知防御,但张弛有度,收成有法,不可小觑。”
言罢,武安君走下殿中,盖聂与我也停手。盖聂施礼道:“将军,屈痴放佛能看破我的剑招虚实,身随剑走,如附随行,每一剑犹如斩入绵帛,盖聂虽不输但也无法赢他。”
“学艺不精,退下吧。”白起接过盖聂手中木剑,面向我:“屈痴,你若接下我一剑,本将军赏你十金,若接不下这一剑,你需如实回答本将军一个问题。”
我虽和盖聂难分上下,但只守不攻,群臣看得有些倦了,看到武安君亲自下场,群臣们又提起观赏兴趣。想到田光师父志在刺杀白起,能探明白起剑术实力,也是好事,我便点头答应。但是自小于山中幽谷长大,在范雎府中又不愁衣食,我对金钱赏赐毫无概念,便脱口而出:“我不要金子。”
“那你想要什么?”白起好奇问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要些什么,想到寿宴路上白起对范雎的喝斥,便指向范雎说:“我家范雎先生虽然有些话痨,但也是受苦受难之人,将军对我家先生好些吧。”
听我一言,堂上轰然大笑。范雎也哭笑不得,红着老脸向太后、秦王解释:“屈痴是臣在大梁蒙难时,救命恩人之徒。只是……”范雎指了指脑袋,“只是自小痴呆,请太后、王上莫怪。”
宣太后那边传来慈和声音:“屈痴虽然小儿愚钝,但性情淳良,有护主之心,实在难得。武安君点到即止,不要伤了他。”
“太后安心,白起不用内劲膂力,只用剑招。”白起禀明太后后,对我说:“痴儿剑法蕴含防御至理,不过小心,我这一剑,号称万剑。”
说罢武安君剑芒顿起,一团剑光扑面而来。上有剑势、下有剑势、左有剑势、右有剑势,我明白了什么叫万剑。白起一剑虽然未用内劲和膂力,但剑速变化极快,剑意非直,于凌空之中画下多个剑圈,层叠而来。鬼谷御剑之道是因身法判剑势,但白起身法直行,但剑势却从四面八方攻来,若判上为虚则下为实,若判下为虚则上为实,师父传我御剑一向后发而先至,而一片虚虚实实的万剑之下我又如何后发,向何方而发?向哪个方向防御都会由实变虚,未防御的方向都可能由虚转实。
惊慌失措下我只能随意出剑,剑落虚空,白起之剑已经抵我咽喉。我只能弃剑认输,而且输得彻彻底底。
“痴儿输了,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这玉佩究竟从何而来?”白起举起手,手悬一物,正式我刚刚落失的双鱼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