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跪了多久,反正义妁的膝盖已经隐隐作痛,一个温暖的声音突然响起:“姑娘,请问你找谁?”
一个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出现在义妁的面前,正是郑无空的儿子郑成议,刚从私塾回来。这郑少爷与父亲的脾气大相径庭,郑无空冷酷无情,给人以拒之千里的感觉,而郑成议多情善良,性情随和,脸上常常挂着温和的笑容。郑无空性情古怪、高深莫测,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郑成议呢,胸无城府,和他相处感觉很踏实。
俗话说,子承父业,郑无空偏偏不让儿子继承郑家的家业,不让他学医,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教过儿子一点医术,家人外人都无法理解郑无空的做法,郑无空也不做任何的解释,他就是这样一个专横独断的人。好在郑成议不像义妁那般痴迷于医术,否则一辈子都会不开心。郑无空让儿子苦读四书五经,等时机成熟后,打理关系,让他步入仕途。郑成议呢,对圣贤书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最大的愿望是成为像郭解、景逵那样的游侠,武艺高强,策马奔腾,行侠仗义。
当然,父亲绝不会支持郑成议这样的想法,在他的眼中,这样的想法太幼稚太不现实,游侠这个职业也太危险,游侠的最终命运在劫难逃,郭解、朱世安、景逵纵使武艺高超,也逃不脱汉武帝的手掌心。所以,郑成议也不当面和父亲作对,自己却偷学武艺,跟世外高人习得一手好剑法。
义妁惊讶地抬起头来,她看到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羽扇纶巾,棱角分明的脸,炯炯有神的目光,高挑的鼻子,如刀片般薄薄的嘴唇。此刻,这张脸在微笑着,连同他的眼睛也在微笑着。
义妁像受惊的小鸟,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我,我——”
郑成议鼓励她:“请慢慢说,姑娘,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郑大夫的儿子,叫郑成议。”
义妁愈发惊讶起来,她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儒雅的公子就是郑无空的儿子,父子俩除了都有一张英俊的面孔之外,性情、谈吐、举止相差甚远,当初她还以为那个凶横的蔡之仁就是郑无空的儿子呢。
好一会儿,义妁才平静下来,语气诚恳地向郑成议道出了原委。
郑成议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不知道是忧虑还是怜悯,看来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人像自己一样因为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而陷入无助的境地,只是眼前这位姑娘情况更糟糕,他虽然一时无法理解一个弱女子为何要选择一条充满艰险的道路,但是,他由衷地佩服义妁的勇气,至少她勇敢地走出了第一步,而自己却迫于父母的权威,始终不敢站出来与他们正面交锋。与义妁比起来,他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懦弱。
“无论如何,我得帮帮她。”当这个念头从他脑海里冒出来的时候,他有些释然,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虽然他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但至少可以帮助别人实现愿望。
“姑娘,你先起来吧。我会把你的想法好好跟我爹说说的。”
“谢谢公子。在没有得到郑大夫首肯之前小女是不会起来的。”义妁的语气淡定却不容置疑。
“那好吧,我这就去劝劝我爹。”说完,郑成议快步离去,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刚才鲁莽,忘记问姑娘的芳名了。”
“小女姓许,名义妁。”
“义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听的名字。”
郑成议的赞美让义妁的心微微一震,少女的羞涩在脸上一览无余,好在义妁一直低着头,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郑成议已经消失了。
义妁的心又开始悬起来,再也没有比这更难熬的等待了,她望穿秋水,焦灼地盼着郑成议的身影。
终于来了,郑成议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义妁的面前,而现在已经是子时,万籁俱静,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
“很抱歉,我已经尽力了。”
看着郑成议那沮丧的表情,义妁就知道是怎样的结果了,本来应该悲伤的她反而安慰起郑成议来:“没关系,郑公子,小女还可以跪着,小女还有力气跪着,小女相信郑大夫最终会明白我的心意的。”
郑成议去拉义妁,“义妁姑娘,没用的。我爹从来就是铁石心肠。你还是请回吧。”
“不,小女不起来,小女不回去。”
郑成议的好心劝说没有动摇义妁的意志,郑成议无奈地摇摇头,离开了。在拐角处,他回过头,望着夜色中义妁瘦小的背影,流下了灼烫的泪水。
好冷啊。义妁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一个侍婢抱着一床褥子走了过来,脆生生地说道:“这是我家少爷给你的,他让我告诉你别冻坏了身子,他还说凡事不要太执著。”
义妁再也忍不住了,回想起自己的身世与遭遇,对茫茫无知的未来,她感到好无助,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难道就这样结束吗?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第二天,药材看守杨怀三早早就起来了,打开门,吓了一跳,一个姑娘昏倒在门口,仔细一看,正是昨日那个要拜郑无空为师的姑娘。
“这个人还真固执!”
杨怀三嘟哝着,用颤抖的手推醒了义妁,“你这是何苦呢?你是不是长了一个木头脑袋啊?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还要这么做!叫我说你什么好。快起来吧,快起来。病患马上就要来看诊了,别堵在门口,耽误了病患看诊。”
“不好意思。”义妁睁开蒙眬的双眼,脸上挂着疲倦的笑容。她吃力地站起来,可跪了一个晚上了,她的膝盖变得非常僵硬无力,刚站起来又倒在了地上。
“你行不行啊?”杨怀三想去扶她,又觉得不太好意思。
“没事的,我可以。”义妁用心之火穴手掌上的劳宫穴去揉搓僵硬发冷的膝盖,很快,气血被引入了膝盖,义妁站了起来。
杨怀三以为义妁要回家,不料,她走到一侧,又跪了下来。
“这下不耽误病患看诊了吧?”
杨怀三摇摇头,正要进屋,郑成议出来了,他这是要去林子里习武,练习他的剑法。
他看到义妁还在那里跪着,吃了一惊,怎么还没走?他原以为昨晚义妁会知难而退,不料还真的跪了一个晚上。
他很想走过去,问问她的情况,可是他实在无法忍心面对义妁那张憔悴的脸和哀伤又坚定的眼神,于是他叫住了杨怀三。
“少爷,有什么吩咐?”
郑成议在杨怀三耳边嘀咕了几句,阔步离开了。
杨怀三进了屋,一会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来到义妁的面前。
“暖暖身子吧,要跪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跪啊。这是少爷吩咐的,趁病患来之前快点喝了吧。”
喝完粥不久,病患就陆陆续续地来到了郑氏医馆,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义妁,他们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病痛,对义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是哪家的姑娘啊?跪在医馆的门口做什么?”
“是呀。莫不是做了对不起郑大夫的事?”
“这下可惨了。郑大夫那么冷酷无情的人,要不是我这病非得郑大夫医治不可,我才不来这医馆呢!”
“可怜的孩子……”
“义妁!”
这时,一个尖脆咋乎的女声传到了义妁的耳朵,义妁觉得有些熟悉,正估摸着是谁呢,声音的主人就到了义妁的面前,一看,原来是白大婶。
白大婶是来医馆做杂工的。
白大婶瞪着铜锣大眼,脸上惊讶的表情相当夸张,“哎呀,我的天!怎么会是你,义妁?!昨晚我等你到半夜都不见你回家,心里急死了。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哎呀,怎么回事?怎么还跪着?这,这……”
“没事的,大婶,我很好,不用担心。”
“你是睁眼说瞎话,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有多不好了。快说说,这到底是为何?”
“小女想拜郑大夫为师……”
白大婶眼珠子骨碌一转,立刻明白了,“郑大夫不答应,你就跪在这里……”
白大婶一拍大腿,劝道:“我说你傻不傻啊?你跪在这里吃苦,他在家里逍遥快活谁知道呢?我说姑娘,你的医术并不差,你自己完全可以开一个医馆嘛!你开医馆,大婶帮你吆喝,保证不比郑氏医馆差。”
“求求你,快别这么说了。小女担当不起。”
“好了,好了,不说了。大婶进去干活去了,顺便在郑夫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说着,白大婶挎着篮子,一扭一摆地走进了医馆。
又一天过去了,夕阳把义妁的身影拉得很长,病患逐渐散去,只有义妁依然跪在那里。
白大婶忙完了一天的活,走出了医馆,看到义妁还跪在门口,跑了过去,拍了拍脑门,“该死!都怪我。我忙起来就忘记了姑娘还在门口跪着呢。中午肯定没吃东西吧?来,吃点这个。”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一包点心,又在义妁耳边小声说道,“松子糕,很香的,我在伙房偷偷拿的。快吃吧,填饱肚子再跪也不迟。”
“大婶,小女不饿,你留着给大叔吃吧。”
“什么不饿?你又不是铁打的!吃吧,吃吧,我篮子里还有呢!”
义妁这才不好意思地拿起松子糕,塞进嘴里,她实在太饿了。
白大婶又劝道:“义妁啊,我看你还是死了这份心,跟我回去吧,狠心的郑大夫只知道给病患看诊,哪管你死活呢?!”说着就要去拉义妁的手。
义妁挣开了白大婶的手,笑了笑:“大婶,你先回吧,不用管我,小女没事的。小女心里有分寸,知道该怎么做。”
医馆门口又只剩下义妁一个人了,这时突然起了风,天上乌云密布,看样子又要下雨了。杨怀三出来关门,见义妁像木头一样跪在那里,心想不妙,这样跪下去会出人命的,于是匆匆跑去禀告师父郑无空。
郑无空正在病舍给重症患者施针,他的得意门生蔡之仁在一边协助。蔡之仁见杨怀三风风火火的样子,呵斥道:“没见师父在忙吗?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杨怀三在心里对蔡之仁狠狠骂道:“该死的家伙!大爷我在医馆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竟敢对我吆喝!”可表面上杨怀三不得不毕恭毕敬?“我有重要事情禀告师父。”
蔡之仁刚要阻止,郑无空发话了:“说吧。”
“那个姑娘至今还跪在门口……”
郑无空给病患施完最后一针,擦了擦手,阔步走了出来。
杨怀三和蔡之仁紧跟其后。
“你以为你这样跪下去,我就会答应你吗?”郑无空看着义妁苍白的脸,心有所动,说话的语气明显没有昨日的生硬。
义妁已经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了,她挣扎着,艰难地重复一句话:“请郑大夫收下小女。”
蔡之仁厌恶地看了一眼义妁,骂她不知好歹,请师父别理她,说这样的人他见多了。
郑无空喝住了蔡之仁,恰在这时,郑无空的儿子郑成议也从私塾读书回来,见此情景,为义妁姑娘好生心痛,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依然再一次劝说父亲收下义妁。
“爹,孩儿求你了,求你收下义妁姑娘吧!”
郑无空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的内心在进行着剧烈的斗争。
轰隆隆的雷声突然响彻大地。
“师父,赶紧回去吧,要下大雨了!”蔡之仁道。
“爹,求求你收下义妁姑娘吧!”郑成议哀求道。
郑无空的表情异常冷峻,嘴巴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倾盆大雨突然而至,郑无空在蔡之仁与杨怀三的推拉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屋里移去。这时,郑成议做出了一个让众人震惊的举动,他突然在暴雨中直突突地跪了下来,冲着郑无空的背影喊道:“爹!如果你不答应义妁,孩儿也在此长跪不起!”
郑无空没有料到儿子会来这一手,回过头来,指着儿子的头,愤怒地说:“你……”后面的话却说不上来。
郑无空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医馆。医馆门口只剩下郑成议和义妁两个人了,雨越下越大,两个人的衣服全都湿了。
义妁也没有料到郑成议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感动不已,哭着对郑成议说:“郑公子,小女何德何能值得你为我这么做?郑公子,请你快回去吧,求求你了,快回去吧!”
“在下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姑娘。”为了不给义妁的心理增加负担,郑成议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其实他还有一个目的,长这么大了从来对父亲是言听计从,这次他想杀一杀父亲至高无上的权威。
郑无空在厅堂来回踱着步子,眉毛拧成一根绳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依然不见儿子走进来,终于挺不住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挥手,说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杨怀三拿着雨具飞奔而去。
“少爷,同意了,你爹同意收下义妁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