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是湖北人,具体说是几近穷壤的鄂西南边地,一个土苗汉侗杂居的小镇。原乡民在遥远的古代,大抵曾经被唤作“武陵源中人”。所有的乡愁在此刻被放大。而宋炜久居重庆,他泛泛而谈散落在这个山城角落里的吃食,土湾的坡下烤全羊与坡上鳝段,化龙桥的杨氏砂锅与梁山鸡、肚子鸡,华村的三妹卤肥肠,李子坝的残疾人鸽子汤……
在这个空当,鱼已经做好,没有精致的餐具,而是一铁盆一铁盆的端上来,也没有额外的凉菜或者青菜,都是鱼。这如同杨过的玄铁重剑,没有招式,只能听见一盆一盆的钝响。
滋味可以想象,绝顶鲜美。宋炜说这其中关键在于泡菜,就在船上的角落里摆放。即便是香辣滋味,也能吃得到泡菜的清爽。我们为了鱼干了一杯,为了长江干了一杯,为了江水的浑浊干了一杯,为了青春往事干了一杯,为了这夜晚的雨,这江边的风,干了一杯,一杯一杯复一杯,明朝有意抱琴来。
江湖饭局,吃的不是饭,而是窗外的雨水,与一艘破船的漂泊。野夫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江上的母亲》,感动了许多人,我们在江上,把酒洒落在江水里,江水迷蒙而翻腾,似乎流向它们该去的地方。
喝得有点醉了,我从未想过找出宋炜早年的诗来下酒,现在可以找几句,当成下酒菜。
如今时光倒转
他们多数已有功名
我还是这样起身迎客
听他们讲述惊天动地的事迹
大伙纳头相拜,击掌高歌
灯火通宵达旦
天明时我送走他们,大风又起
我心里已经一片安宁
北京的双重口感
我要从国贸桥步行去大望路。这里是北京繁华的CBD,高楼林立,有北京最高的楼,也有北京最豪华的酒店。多少个深夜或者清晨,我都会沿着建国路驱车经过,旁边的繁华总是一闪即逝。
我几乎熟悉这周边每一家酒店的公关经理和行政总厨,也熟知这里众多高级食肆里的精妙口感,即便闭着眼睛,我也能迅速规划CBD地区高级料理的美食地图。每当有人问询我在这里吃饭的法则,我也会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推荐国贸饭店的糖饼,柏悦酒店的一碗牛肉面,中国大饭店的夏宫出品稳定的淮扬菜,那里的厨师长叫侯新庆,嘉里大酒店的海天阁有不错的烤鸭,烤鸭师傅姓袁,给不少领导人做过饭,国贸三期四楼有个红馆,做地道的刀削面,国贸地下一层有个甜品店,北京一流,有好吃的奶酪蛋糕和马卡龙;要是想吃西餐,万达索菲特酒店六楼的Heritage和瑞法餐不错,丽斯卡尔顿酒店意大利餐厅Barolo有上等的意大利红酒和好吃的墨鱼面,而JW万豪酒店的CRU Steakhouse牛排不错,能与之媲美的还有国贸79北京最高处的关岛厨师料理的牛排,北京亮餐厅德国帅哥做的战斧牛排以及华彬费尔蒙酒店的刃扒房;我还会告诉你中国大饭店阿丽雅餐厅新来的厨师是个大高个,身高有两米多,从来不带厨师帽,嘉里中心的炫酷酒吧刚装修完,环境更酷,调酒师没有换,要想吃高级日料,稻庭关张了,只能去滩万,厨师长有点臭脸……
这种滔滔不绝显得有点儿臭显摆,时间如果可以后退十年,我留着长发,混迹于国贸附近的小馆子,那时候我只知道清华美院食堂伙食不贵,旁边经常有惊世骇俗的姑娘,百子湾是出租车司机的聚集地,那里有两块钱一瓶的普京和八块钱一份的宫保鸡丁,在哪里能吃到口味还不错的盖浇饭,在成都小吃里的点菜秘笈,以及藏在胡同的烧烤摊谁是冒充新疆人的河南人。
十年的光景可以改变许多事,我要从国贸步行去大望路。国贸桥下面通州的出租车司机扎堆,满四个人就走,一个人分摊25块钱;郎家园公交车站有奔赴燕郊的930路公交车,排队的人排出上百米;红绿灯等候时间很长,人们不太习惯排队过马路,从装束上可以看出人群的区别,西装领带制服套裙的男女可能是外企的职员,染着黄毛的半大小伙子可能是送快递或者外卖的异乡人,拎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可能是初来乍到的打工仔……纽约时尚与驻马店风格在此融合,铁岭风范和巴黎情调在此汇集,1990年和2020年忽然相遇,走在这里,我忽然能遇到10年前的自己,也能迎面碰上10年后的我。
小摊小贩还在,卖煮玉米的中年妇女推销着甜玉米,两块五一根,桑葚正当时,10块钱一斤,有水果摊,卖削好的菠萝,泡在盐水里,两块钱一片,也有冰糖葫芦,大串的10块钱,小串的八块,一阵风吹过来,吹来风中飘荡的塑料袋,纸屑,汽车尾气和尘土,答案并没有在风中飘,依稀还有烤翅的味道,他们都掩藏在小巷里,以前的国贸烤翅搬到了四惠桥下,倒是大望桥下面的光辉小吃部一直没有变,之前卖过掉渣饼,现在是种种麻辣烫。
有人穿梭其间,买一些充饥,吃一口继续赶路。我穿梭在人群中,天气有点阴,似乎快要下雨了,我必须加快脚步,赶到大望路。
一个北京,两个口感,包子里的馅跟包子皮永远都是两个味道。坐飞机到北京,看到的是壮观的T3航站楼,高速公路旁边都是高楼大厦,这是北京大都市的一面;坐长途汽车到北京,木樨园下车,六里桥下车,从混杂着人肉味的车厢里,伴随着大包小包涌出车厢,看到的是四处扬尘,电线杆子上贴满小广告,电动摩托晃得人眼晕。
哪一个才是北京?哪一个又更真实?高级酒店里的精妙美味和大街上地沟油和假羊肉串勾兑的人间粮食,哪一个才是北京的口感?从主路上开车经过的CBD和步行的建国路,哪一段路才是北京之路?
天气越来越阴,忽然间,天色如暮,豆大的雨点从天倾泻,急切迅猛,如同饥不择食的斗兽。我开始随着人群奔跑,在长安街上,雨水犹如子弹,扫射着茫昧的生命。最后我挤在611公交车站的站牌下面,避雨,衣服已经湿了,雨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越下越大,路面上很快积满了水。我看着CBD的大楼都亮起了灯,那些高级食肆的霓虹灯在雨夜中闪烁。这时,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溅起的雨水冲向人群,我的裤子上溅满了泥点……
我就如同这泥点,身不由己地溅在首都的裙摆上。
碗里有肉,心中无码
2米,这是我和苍井空最近的距离。
她一袭白裙,坐在对面,吃沙拉,吃雕爷牛腩,又吃下一碗鲍鱼骨汤拉面;我坐在这边,把三种米饭倒进特制的大碗里,用牛腩混合着一点汤汁,搅拌一下,慢慢吃,有点微辣,是重口味。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一眼传说中的苍老师。
据说与苍老师共进晚餐,是每一个宅男的梦想,我不算宅男,更像是饭局串子,但依然觉得跟苍井空一起吃饭是件不错的事。我事先想了一些话题,可以聊聊苍老师入行11年的辛酸,可以聊聊苍老师的现状,我可能会给苍老师推荐几家我觉得不错的馆子,实在没有可聊的,可以聊聊中日关系,以及世界和平,实在再没有聊的,也可以说说北京风很大。
在雕爷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要跟苍老师共进晚餐的时候,我还是有点紧张,看了硬盘里的一些苍老师主演的动作片,情绪才得到一些缓解。我想告诉她,我一直以不快进的方式支持她。我在赴宴的路上,已经设想这顿饭的最高境界是:碗里有肉,心中无码。如果苍老师饭后心情好,摆弄一下书法,我也会跟着凑个热闹,显摆一下自己的书法水平,挥毫写下事先想好的句子:“与君一席饭岛爱,不及半晌苍井空”。
事实上,这些想法都落空了,我们并没有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而是相邻的两张桌子,苍老师吃饭的时候,也不允许别人拍照,我也没有机会跟苍老师对话,只是隔着一张桌子,隔着两米的距离,遥遥相望,2米,如同柏林墙。
我能理解苍老师以及其经纪人的想法,苍老师为了一家餐馆的开业捧场,微博上抽出几个粉丝,吃个饭,拍个照,发个微博,就算完成任务,这不是事先约好的专访,也不打算请媒体采访,苍老师在中国是重点保护对象,吃完饭从特殊通道遁形即可。
几个粉丝很是兴奋,他们带来大堆照片请苍井空签名,合影之后转瞬发到微博。其中一个小伙子从重庆远道而来,飞机因为北京风大,迫降天津,又乘坐高铁,辗转而至。他们应该和我一样,没有见苍老师之前,就熟悉她的一笑一颦,能从所有人喘息的声音中准确辨别出她这一款,关注她的微博,不因为她AV出身而觉得异样,而是赞赏她的努力,喜欢她的调皮,也承认她简直就是中日友好的民间亲善大使。雕爷牛腩给各位粉丝准备的小礼物也意味深长:一块硬盘,以及一小包大米,大米寓意着“种子”。
据说有许多人高价想邀请苍井空一起吃饭,被她一一拒绝,她想换个面貌示人。我这里倒是不想再提苍老师的这顿晚餐,我想说的其实是“饭局”。
饭局是中国特色,注重局,胜过饭。但是要说“拍卖饭局”这个概念,玩得最大的却是巴菲特。在中国,饭局拍卖往往是潜规则,在网上流传着一份女星档案,不同级别的女星陪吃饭的价码,从几十万到上百万不等,都未被证实,也不可能被证实。最近一次的巴菲特饭局价码是346万美元。按照规则,竞标获胜者可以邀请7名朋友与巴菲特在位于曼哈顿中区的Smith&;Wollensky牛排馆共进午餐。在此前的12年里,12次午餐拍卖总计筹得超过1150万美元的善款,收益全部捐给Glide基金。2008年饭局参与者是个中国人:赵丹阳。证券股票界传奇人物。
跟巴菲特吃一顿饭,据说可以聊出一些人生指南,这个我真心不信。后来也有模仿者,比如中国的史玉柱,一顿饭局拍出190万,也是以公益的名义;马拉多纳来北京,也拍卖出自己的午餐;世界传奇厨师费兰·阿德里亚在他的斗牛犬餐厅关门时的一顿饭,也拍卖了将近3万美元,买主是一个神秘的亚洲人。
最近微博上的肉唐僧组织送饭,也有不少参与者拍卖饭局,一个大胸脯的姑娘叫“好火药”,胸部美妙如同TNT,一顿饭拍了上万元。支持肉唐僧的人越来越多,不少知名学者也加入其中,拍卖自己的饭局,用来筹款。我有心也在其中参与一把,但是一想我的那本《100元吃遍北京》,觉得自己的饭局不会超过100元,遂断了念想。
饭局与权力,饭局与经济,饭局与诱惑,可以做成这个时代微小的注脚,它们不能解释这个时代,但是连缀起来,却能给这个时代的天空掀开一点缝隙,泄露出一点星空。当然也可以想象成为吹过玛丽莲梦露的那股风,可以掀开她美妙的白裙子。
苍井空老师也穿着白裙子,坐在我对面2米远的地方。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个消息:如果你和苍井空一起晚餐,你想问她什么?等她开始吃雕爷牛腩的时候,已经有许多条回复,那时苍老师吃得开心,发出一阵阵我们熟悉无比的笑声。问得最多的问题是:你真的是处女吗?
当然没有机会问,我愿意试着代为回答:苍老师的身体和我们一样,布满辛酸,然而在心内中,宛若新生,灵魂犹如处女。
世界变成辣椒之前,先要变成苦瓜
我还记得第一次偶遇虹影的情景,那是2003年的一天,我和女诗人尹丽川在后海闲逛,在一个酒吧里遇到虹影,两个妖娆的女人惊声尖叫,互相拥抱,然后坐下来,一起聊天喝酒,直到深夜。那时我20岁出头,脸上的青春痘还没有褪下,我看着这个漂亮的重庆女人坐在身边,东扯西扯,偶尔会放肆地大笑。那时,我已经看过她的小说《饥饿的女儿》,读过她80年代的诗,我很难相信,原来似乎远在天边的女人转瞬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我也很难相信,几年之后,我们成为朋友,不是因为诗,而是因为吃。很久以后我跟虹影描述当年初次见面的情景,她说已经想不起来了。后来又想了想,说似乎有这么一次。
那时,我们可能正在鼓楼边上的一个院子里吃饭,叫大理院子,做云南菜,小馆子里有不少绿植,很受老外喜欢,餐馆的名片做成火车票的样式,上面写着:北京——大理。
来往总是稀稀落落,虹影转瞬结了婚,嫁给了一个英国人,叫亚当·威廉姆斯,后来又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像变戏法变出来的一样,感觉没有多久,再见的时候她就带着一个蹒跚学步的混血姑娘,最近一次见,女儿已经长得很高,而她的传奇老公也是个小说家,写了一本书叫《乾隆的骨头》。
与虹影最经常见面的地方是黄珂家的饭桌上。黄珂也是重庆人,在北京做着长年累月的流水席,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精彩人物出现在他们家的饭桌上。有一段时间,虹影住在黄珂家楼上,黄珂家就成了虹影的食堂。
我看着虹影哈哈哈笑着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如果早二十年我认识虹影,会是什么样子?她流浪在中国,从重庆出发,带着诗歌,和一个饥饿的灵魂,她早就掌握了吃饱饭的秘密,仅仅是吃饱饭的秘密,不是美食的秘密。几岁的时候,她开始站在板凳上烧火做饭,大一点,去长江边上寻找做苦力的妈妈,在食堂吃大锅饭,脸上带着点脏,吃得心满意足。听她聊上世纪的事情,就像聊100年前的往事。
虹影出了一本写美食的书,名字叫《当世界变成辣椒》,封面是虹影闭着眼睛,头上顶着一枚苹果。在几百年前,牛顿坐在树下,一枚苹果掉在他头上,后来他研究出万有引力。在更早的时候,亚当和夏娃因为一个苹果,被逐出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