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院
你说这院子深深的——
美从不是现成的。
这一掬静,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铺张?
月圆了残,叫卖声远了,
隔过老杨柳,一道墙,又转,
初一?凑巧谁又在烧香,
离离落落的满院子,
不定是神仙走过,
仅是迷惘,像梦,
窗槛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点灯火。
这掬静,院子深深的——有人也叫它做情绪
情绪,好,你指点看
有不有轻风,轻得那样
没有声响,吹着凉?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兽似的背耸着,又像
寂寞在嘶声的喊!
石阶,尽管沉默,你数,
多少层下去,下去,
是不是还得栏杆,斜斜的
双树的影去支撑?
对了,角落里边
还得有人低着头脸。
会忘掉又会记起,——会想,
——那不论——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头粉黄一朵,
记不得谁了,又向谁认错!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说:
“今夜,天,……”(也许是秋夜)
又穿过藤萝,
指着一边,小声的,“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着影子;
那样点头,走,
又有人笑,
静,真的,你可相信
这平铺的一片——
不单是月光,星河,
雪和萤虫也远——
夜,情绪,进展的音乐,
如果慢弹的手指
能轻似蝉翼,
你拆开来看,纷纭,
那玄微的细网
怎样深沉的拢住天地,
又怎样交织成
这细致飘渺的彷徨!
(原载1936年4月12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原载1936年5月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题剔空菩提叶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原载1936年5月1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黄昏过泰山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原载1936年7月19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昼梦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
还未曾开花;
柔韧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茎,缠住
纱帐下;银光
有时映亮,去了又来;
盘盘丝络
一半失落在梦外。
花竟开了,开了;
零落的攒集,
从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擞那不可言喻的
刹那情绪,
庄严峰顶——
天上一颗星……
晕紫,深赤,
天空外旷碧,
是颜色同颜色浮溢,腾飞……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袅娜一片静。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踪的情绪
开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禅寂,
间或游丝似的摇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无名,
一闪俜停。
(原载1936年8月30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八月的忧愁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甚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底连牵。
(原载1936年9月30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过杨柳
反复底在敲问心同心,
彩霞片片已烧成灰烬,
街的一头到另一条路,
同是个黄昏扑进尘土。
愁闷压住所有的新鲜,
奇怪街边此刻还看见
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纷纠,
死色楼前垂一棵杨柳!
(原载1936年11月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微光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廊上一角挂着有一盏;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含糊的,全数交给这黯淡。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窗上,斜角,照着有半盏。
合家大小朴实的脑袋,
并排儿,熟睡在土炕上。
外边有雪夜;有泥泞;
沙锅里有不够明日的米粮;
小屋,静守住这微光,
缺乏着生活上需要的各样。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麦面……
为这吃的喝的,本说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单靠气力,
在肩臂上边,来支持那生的胆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谁还说希望,
便使是做梦,在梦里,闪着,
仍旧是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盏灯,有点光,
挂在店廊;照在窗槛;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明白的,全数交给这凄惨。
二十二年九月
(原载1933年9月2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期)
孤岛
遥望它是充满画意的山峰,
远立在河心里高傲的凌耸,
可怜它只是不幸的孤岛,——天然没有埂堤,
人工没搭座虹桥。
他同他的映影永为周围水的囚犯;
陆地于它,是达不到的希望!
早晚寂寞它常将小舟挽住,
风雨时节任江雾把自己隐去。
晴天它挺着小塔,玲珑独对云心;
盘盘石阶,由钟声松林中,超出安静。
特殊的轮廓它苦心孤诣做成,
漠漠大地又那里去找一点同情?
(原载1947年1月4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22期)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赔上,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原载1948年5月《文学杂志》第2卷第12期)
古城春景
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
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时代牢骚——
偏又流成愤怨,聚一堆黑色的浓烟
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城楼对面!
怪得这嫩灰色一片,带疑问的春天
要泥黄色风沙,顺着白洋灰街沿,
再低着头去寻觅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仍上老店铺门槛?
寻去,不必有新奇的新发现,旧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来支撑城墙下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原载1937年4月《新诗》第2卷第4期)
古城黄昏
我见到古城在斜阳中凝神;
城楼望着城楼,
忘却中间一片黄金的殿顶;
十条闹街还散在脚下,
虫蚁一样有无数行人。
我见到古城在黄昏中凝神;
乌鸦噪聒的飞旋,
废苑古柏在困倦中支撑。
(原载1948年8月2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103期)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像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仰脸孤独的向天际望
落日远边奇异的霞光,
安静的,又侧个耳朵听
远处一串骆驼的归铃。
在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原载1936年12月1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空想(外四章)
终日的企盼企盼正无着落,
太阳穿窗棂影,种种花样。
暮秋梦远,一首诗似的寂寞,
真怕看光影,花般洒在满墙。
日子悄悄的仅按沉吟的节奏,
尽打动简单曲,像钟摇响。
不是光不流动,花瓣子不点缀时候,
是心漏却忍耐,厌烦了这空想!
你来了
你来了,画里楼阁立在山边,
交响曲,由风到风,草青到天!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你来了,花开到深深的深红,
绿萍遮住池塘上一层晓梦,
鸟唱着,树梢交织着枝柯,——白云
却是我们,悠忽翻过几重天空!
(原载1936年12月《新诗》第3期)
“九一八”闲走
天上今早盖着两层灰,
地上一堆黄叶在徘徊,
惘惘的是我跟着凉风转,
荒街小巷,蛇鼠般追随!
我问秋天,秋天似也疑问我:
在这尘沙中又挣扎些什么,
黄雾扼住天的喉咙,
处处仅剩情绪的残破?
但我不信热血不仍在沸腾;
思想不仍铺在街上多少层;
甘心让来往车马狠命的轧压,
待从地面开花,另来一种完整。
(原载1936年12月《新诗》第3期)
藤花前——独过静心斋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楼不管,曲廊不做声,
蓝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脉静;
水面散着浮萍,
水底下挂着倒影。
紫藤花开了
没有人知道!
蓝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无意中我走到花前。
轻香,风吹过花心,
风吹过我,
望着无语,紫色点。
(原载1936年12月《新诗》)
旅途中
我卷起一个包袱走,
过一个山坡子松,
又走过一个小庙门
在早晨最早的一阵风中。
我心里没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烦恼,连我的
拢总,像已交给谁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样清,
山前桥那么白净,
我不知道造物者认不认得
自己图画;
乡下人的笠帽,草鞋,
乡下人的性情。
(原载1936年12月《新诗》第3期)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原载1948年5月《文学杂志》第2卷第12期)
红叶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
谁敢看西山红叶?不是
要听异样的鸟鸣,停在
那一个静幽的树枝头,
是脚步不能自己的走——
走,迈向理想的山坳子
寻觅从未曾寻着的梦: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
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
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
钟声已在脚下,松同松
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
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
不知落到哪一处?流水已经
渐渐的清寒,载着落叶
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
叫人不忍再看,红叶去年
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好,抬头,这是高处,心卷起
随着那白云浮过苍茫,
别计算在那里驻脚,去,
相信千里外还有霞光,
像希望,记得那烟霞颜色,
就不为编织美丽的明天,
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恻,空的缠绵,也该放
多一点勇敢,不怕连牵
斑驳金银般旧积的创伤!
再看红叶每年,山重复的
流血,山林,石头的心胸
从不倚借梦支撑,夜夜
风像利刃削过大土壤,
天亮时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蓝,呼唤
瓜果风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头流血,变坟台!
平静,我的脚步,慢点儿去,
别相信谁曾安排下梦来!
一路上枯枝,鸟不曾唱,
小野草香风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风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说梦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这当前现实的
石头子路还缺个牵连!
愈是山中奇妍的黄月光
挂出树尖,愈得相信梦,
梦里斜晖一茎花是谎!
但心不信!空虚的骄傲
秋风中旋转,心仍叫喊
理想的爱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阳笑吻;同树,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虫
石隙中悲鸣,要携手去;
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寻盲目日子,
要现实的热情另涂图画,
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
这萧萧瑟瑟不断的呜咽,
掠过耳鬓也还卷着温存,
影子在秋光中摇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问!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阳光穿过
照暖了石头,赤红小山坡,
影子长长两条,你同我
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
浅碧波光老树干旁边!
生命中的谎再不能比这把
颜色更鲜艳!记得那一片
黄金天,珊瑚般玲珑叶子
秋风里挂,即使自己感觉
内心流血,又怎样个说话?
谁能问这美丽的后面
是什么?赌博时,眼闪亮,
从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说任何苦痛去换任何一分,
一毫,一个纤微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