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去九寨沟是秋天,红叶正红得醉人。九寨沟在我跟别人的感受肯定不一样——因为小苔。小苔寄来的一张她和父亲在九寨沟的照片被我随身带着。小苔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的女人,喜欢穿旗袍和高跟鞋。很喜欢同她母亲聊天,她是美好的,从容的,说话轻声轻气,从不着急。而她已经离去,记得得到消息是一个黄昏,窗外下着大雨,我和小苔同时在电话的两端泣不成声。我几乎不敢想象母亲去世后,她父亲的生活。半年后,小苔却突然寄来了她和父亲在九寨沟的照片,数码相机的时代,她却仍然像母亲一样保留着一些爱好,喜欢洗出来的暗色照片,喜欢手写书信,喜欢信纸上隐约的香气。照片上的她挽着高高的发髻,幽蓝色的衬衣把她衬得肤白如雪。我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看到了她母亲。她父亲的表情是欢喜宁静的,九寨沟秋天浓重的色彩在背后像水墨画一样铺展开来。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流泪了。
九寨沟的秋天,只有像眼泪调和的颜色,天,湖,树,绚烂,我的眼睛用不过来。我不想拿出相机,这么美的景色,我照不下来,它将属于记忆。
在九寨的洁净月光下,青石板路,清凉的风,风中有花香,花瓣被风飘远,我想起了小苔的话:“母亲去了,但美丽却保存下来了,它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被我所珍爱珍守,那将永远不会失去。”
2002年10月九寨沟
母亲是个爱美的女人,一直都喜欢高跟鞋。母亲有很多双高跟鞋,整齐地摆在鞋柜里,虽然很少再穿,但她没事时喜欢拿出来擦拭,放在阳台上吹吹风。父亲边浇花儿边看着她,愉快地叹息,他是那么赏识母亲,这个女人身上从来都没有流逝美丽。
二十四岁时,小苔已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身材高挑,脸上有母亲年轻时的痕迹,白皙而高贵。她在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厦门上班,一年回去一两次。每次回家前,照例会接到母亲的电话:“要把最美的衣服穿回来漂漂亮亮地见我啊。”小苔在电话那头愉快地笑,母亲始终希望她的女儿是懂得美丽的女人啊。
母亲曾在小苔长大成人时对她说过,女人就是女人,天性就该柔和优雅,任何地方都应该因为有了女人而变得温暖祥瑞。她讲旧上海的女人张良,说她在火车上睡觉还会换棉布睡衣,用围帘把床围住才能安静入睡,女人随时珍爱自己应该是一种习惯;母亲还讲到张良有一次去朋友家,看到厕所里的毛巾有几个小洞,第二天就买了一打毛巾送给朋友,说她的毛巾都是隔两周换一次,基本是用硬了就换,一条毛巾才几块钱,而这有关女人的心情啊。母亲给小苔讲这一切时,眼里很有神采,像描述着她一个亲切的朋友。
小苔听进去了母亲的话,每次回家前,一定要好好地打理自己一番,比如做一次彻底的皮肤护理,穿上最美丽的长裙,熨贴的长丝袜和细羊皮的带跟鞋,去理发店保养一下头发,头发用漂亮的卡子打一个髻,出门前,再把今年买的美丽衣服装满衣箱,像小鸟一样飞回到母亲身边。想着与母亲的重逢,她忍不住微笑。
两个小时后到家,她先不忙脱下高跟鞋,总要在母亲面前转上一圈,让她欣赏一下她美丽的女儿。接下来,她们就冲进那间最大的撒满阳光的卧室,开始试穿各种漂亮的衣服。父亲则笑着系上围裙,一头扎进了厨房,为她们准备好吃的东西。
小苔打开衣箱,把一件件漂亮的裙衫拿出来摊在大床上,母亲则抖开首饰盒,为她配上颈链和手链,穿好一套,她就摆出一个姿势,让母亲看她漂不漂亮。那次她搭配一条黑色的皱绸裙,上衣用了粉色,母亲轻轻摇摇头,把那件淡青色长衫递给她,让她再试,果然,镜中的她像是油画里的女人,真美啊。母亲兴致很高,把自己的衣橱打开,从里面翻出一些她所保存的真丝制品。小苔记得有一次穿上母亲年轻时只穿过两次的黑紫色长裙,戴上母亲的深蓝珍珠手链时,母亲的眼睛有些异样,“小苔,你知道吗?你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女人的美丽真的是一种享受啊。当年我就是穿着这样的裙子去见你的父亲。”
母亲有一张最喜欢的老式宽藤椅,放在临窗的位置,她就坐在那张藤椅上安静地欣赏着她美丽的女儿。父亲几次推门进来,给她们递水果和茶,一脸的笑意:你们这两个女人啊,还没忙完啊?“你看哪个漂亮?”小苔赶紧挽起母亲的手。父亲眼神里那种温柔她永远记得,两个女人是他全部的幸福啊。
试累了,父亲的菜早已摆上了桌,水果甜品酱排骨鸡汤一应俱全。父亲不停地往她和母亲碗里夹菜,他宠着一老一小两个追逐美丽的女人。三个人的家是满满的温暖,母亲在的日子,家里永远有一种宁静和美丽。
餐桌上,三个人有个约定:秋天的时候,她和母亲将穿上最美丽的衣服,一左一右陪伴在父亲身边,来一场家庭旅行,“让天下所有的男人都羡慕你。”小苔神秘地对父亲说。对那样美妙的时刻,父亲无限向往。
可是人生总有太多的意外,就是在那个忧伤的秋季,一场大病带走了美丽的母亲。母亲走的时候,父亲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他坐在母亲喜欢的那只藤椅上紧紧地捧着母亲喝水的茶杯不说一句话,那种苍老让人更伤痛。按母亲的话,用她最喜欢的穿旗袍的照片,镜框前放百合,没有逝去的痕迹,倒像是怀念一个出远门的人。
母亲去世的第一个梅雨季节,小苔从厦门回去看望父亲。推门进去,他正蹲在地上摆弄母亲的高跟鞋,一双双拎出来,仔细擦拭干净,再放到阳台上通风,看到小苔,他叹了一声气说:“我怕长霉了,拿出来通一下风。你母亲那么宝贝这些东西啊。”小苔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了。她依然习惯性地打开箱子,那里面有那么多美丽的衣物,只是再也没有人欣赏了。母亲走了,再也没有了表演秀,那场父亲所期待的美丽旅行也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父亲坐在母亲的那只藤椅上,背对着窗发很长时间的呆。一个想法闪现在她的脑海里:那场三个人约定的美丽旅行还是可以进行啊,我依然可以让父亲成为所有人所羡慕的男人。
她最终说服了父亲,踏上去九寨的班机,那里有大片的原始森林,母亲喜欢森林,那是她向往的地方。小苔拎上了一箱漂亮的衣物,像原来每次回家时一样,所不同的是,她带上了母亲衣箱里她最喜欢的几件衣服,因为这是三个人的旅行啊。
这一切父亲是不知道的。
九寨果然没让人失望,美得让人心动。第一天,小苔穿的是那件母亲最喜欢的黑紫色长裙。果然,父亲一看到这套衣服,眼睛都亮了。那一天,他终于对女儿提起了母亲,他说:“小苔,你母亲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今天我的心情才好一些。我好像又看到了一些她当年的影子。”
小苔挽着父亲的胳膊在碎石路一遍又一遍地散步,陪他轻轻说着话。很多人回头看他们,对父亲一脸的羡慕,小苔穿上母亲的衣服是那么的气质超群,而这样美丽的女儿陪着父亲旅行的是少之又少,所以成为注目的对象是理所当然的了。她看到父亲眼角略过一丝安慰,是啊,母亲走了那么久了,她有义务让父亲重新快乐起来呀。对于父亲来说,母亲的旗袍和鞋子还在,就不会走太远。
第二天,小苔换上了母亲的那件宽大的丝绸蓝衬衣,把头发挽得高高的。后来,她听父亲说,那件衣服是母亲在生下她时父亲买给她的,那种蓝配极了优雅的母亲,母亲十分珍爱。今天,她要拖着父亲去逛九寨的小店,那里有各种漂亮的小东西啊。在一个小店里看到一只小木桶子,她爱不释手,说要买来装沐浴用品,“你呀,跟你母亲一样。”父亲看着她爱怜地笑,他在她身上又发现了母亲的影子。那个为美而生的女人,把所有的基因都遗传给了她美丽的女儿,这是不会逝去的啊。
短短七天的旅行完成了一个夙愿,也让父亲重新快乐起来。母亲去了,但美丽却保存下来了,它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被小苔所珍爱珍守,那将永远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