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一只尺长的大鼠关在铁笼里面了,眼睛黑得亮晶晶地可怕,身上的毛色已经泛黄,好像鼬鼠一样。你这仓皇的罪囚!你这恐怖时代的张本人!毕竟也有登上断头台的时候!
啊,我那时的高兴,真是形容不出,离鸡雏之死不上两个钟头呢。
我把铁笼提到海边上去。海水是很平静的,团团的夕阳好像月光一样稳定在玫瑰色的薄霞里面。
我把罪囚浸在海里了,看它在水里苦闷。我心中的报仇欲满足到了高潮,我忍不住抿口而笑。真的,啊,真的!我们对于恶徒有什么慈悲的必要呢?那么可怜无告的孤儿,它杀了一只又杀一只,杀气的疯狂使人也生出了战栗。我们对于这样的恶徒有什么慈悲的必要呢?
老鼠死了,我把它抛到海心去了。恶徒的报应哟!我掉身回去,夕阳好像贺了我一杯喜酒,海水好像在替我奏着凯歌。
回到家来,女人已经在厨中准备晚餐了。剩下的一只鸡雏只是啾啾地在她脚下盘绕。一只鹞形的母鸡,已经在厨里的一只角落上睡着了。
——“真对不住C君呢。”我的女人幽幽地对我这样说。
——“但也没法,这是超出乎力量以上的事情。”我说着走到井水旁边去洗起我的手。
——“真的呢,那第二次真使我惊骇了,我们这屋子里就是现在也还充满着杀气。”
——“我把那东西沉在海里的时候可真是高兴了。我的力量增加了百倍,我好像屠杀了一条毒龙。我起先看着它在水里苦闷,闷死了,我把它投到海心里去了。啊,老鼠这东西真可恶,要打坏地基,要偷吃米粮,要传播病菌,还要偷杀我们的鸡雏!”
饭吃过后,我的女人在屋角的碗橱旁边做米团。
——“毒药放进了吗?”
她低着声说:“不要大声,说穿了不灵。”
我看见她从橱中取出几粒绿幽幽的黄磷来放在米团的心里。那种吸血的凄光,令我也抖擞了一下。啊,凶暴的鼠辈哟,你们也要知道人的威力了!
第二天清晨,我下楼打开后面窗户的时候,看见那只鹞形的母鸡——死在后庭里面了。
——“哦呀,这是怎么的!你昨晚上的米团放在什么地方的呀?”
我的女人听见了我的叫声,赶着跑下了楼来。她也呆呆地看着死在庭里的母鸡。
——“呀!”她惊呼着说,“厨房门还关得上好的,它怎么钻出来了呢?米团我是放在这廊沿下面的。”她说着俯身向廊下去看,我也俯下去了。廊下没有米团,却还横着一只死鼠。
——“它究竟是怎么钻出来的呢?”我的女人还在惊讶着说。
我抬头望着厨房里的一堵面朝后庭的窗子,窗子是开着的。
啊,谁个知道那堵导引光明的窗口,才是引到幽冥的死路呢!
我一手提着一只死鼠,一手提着一只死鸡,踏着晓露又向海边走去。路旁的野草是很青翠的,一滴滴的露珠在草叶上闪着霓虹的光彩,在我脚下零散。
海水退了潮了。砂岸恢复了人类未生以前的平莹,昨晚的一场屠杀没有留下一些儿踪影。
我把死鼠和死鸡迭次投下海里去了。
鸡身浮在水上。我想,这是很危险的事,万一邻近的渔人拾去吃了的时候呢!四月初间的海水冷得透人肌骨,但是在水里久了也不觉得了。我在水里凫着,想把死鸡的尸首拿回岸来。但我向前凫去,死鸡也随着波动迭向海心推移。死神好像在和我作弄的一样。我凫了一个大湾,绕到死鸡前面去,又才把它送回了岸来。上岸后,我冷得发抖,全身都起着鸡皮皱了。
我把那只死鸡埋在沙岸上了。舐岸的海声好像奏着葬歌,蒙在雾里的夕阳好像穿着丧服。
剩下的一只鸡雏太可怜了,终日只是啾啾地哀叫。
人在楼上的时候,它啾啾地寻上楼来。
人下楼去的时候,它又啾啾地从楼上跳下。
老鼠虽不敢再猖撅了,但是谁能保证不又有猫来把它衔去呢?不久之间春假已经过了。有一天晚上我从学校回家,惟一的一只鸡雏又不见了!啊,连这一只也不能保存了吗?待我问我的女人时,她才说:“它叫得太可怜了,一出门去又觉得危险;没有法子,只得把它送了人,送给有鸡雏的邻家去了。”
心里觉得很对不住C君,但我也认为:这样的施舍要算是最好的办法了。柔媚的南国,好像灯红酒绿间不时可以纵身到你怀中来的迷人的少妇,北地的冰霜,却是一位使你一见倾心而又无词可通的拘谨的姑娘。
北游漫笔
叶灵凤
北国的相思,几年以来不时在我心中掀动。立在海上这银灯万盏的层搂下,摩托声中,我每会想起那前门的杂沓,北海的清幽,和在“虎虎”的秋风中听纸窗外那枣树上簌簌落叶的滋味。有人说,北国的严冬,荒凉干肃的可味,较之江南的春还甚。这句话或许过瘾,然而至少是有一部分的理由。尤其是在这软尘十丈的上海住久了的人,谁不渴望去一见那沉睡中的故都?
柔媚的南国,好像灯红酒绿间不时可以纵身到你怀中来的迷人的少妇,北地的冰霜,却是一位使你一见倾心而又无词可通的拘谨的姑娘。你沉醉时你当然迷恋那妖娆的少妇,然而在幻影消灭后酒醒的明朝,你却又会圣洁地去寤寐你那倾心的姑娘了。
这样,我这缠绵了多年的相思,总未得到宽慰,一直到今年的初夏,我才借故去遨游了一次,虽是在那酷热的炎天中,几十日的勾留,不足以言亲到北方的真味,然而昙花一瞥,已足够我回想时的陶醉了。
最初在天津的一月,除了船进大沽口时两旁见了几个穿红裤的小孩和几间土堆的茅屋以外,简直不很感觉北国的意味。我身住在租界,街上路牌写的也不是中文。我走在水门汀的旁道上,两旁尽是红砖的层楼,我简直找不见一个嚼馍馍大葱的汉子,我几疑惑此身还是在上海。白昼既无闲出去,而夜晚后天津的所谓“中国地”又因戒严阻隔了不能通行,于是每晚我所消磨时间的地方,我现在想起了还觉得好笑。每晚,在福绿林或国民饭店的跳舞厅中,在碧眼儿和寥寥几位洋行的写字员之中,总有我一个江南的惨绿少年,面前放了一杯苏打,口里含着纸烟,抱了手倚在椅上默视场中那肉与色的颤动,一直到夜深一二时才又独自回去。有时我想起我以不远千里之身,从充满了异国意味的上海跑来这里,不料到了这里所偿的还是这异国的情调,我真有点嘲笑我自己的矛盾。
离开天津乘上京奉车去吸着了北京的灰士以后,我才觉得我真是到了北方。那一下正阳门车站后,在烈日高张的前门道上,人力车夫和行人车马的混乱,那立在灰沙中几乎被隐住了的巡士,和四面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雾的高低的建筑,甚至道旁那几株油绿的街树,几乎无一处使我望去不感到它的色调是苍黄。峥立着的涩干的前门,衬了它背后那六月的蔚蓝的天空,没有掩映,也没有间色。下面是灰黄混乱,上面是光秃的高空,我见了这一些,我才遽然揉醒了我惺忪的睡眼。啊啊,这不是委婉多情的南国了。
近年北方夏季天气的炎热,实是故老们所感喟的世道人心都剧变了的一个铁证。在京华歇足的二十几日中,所遭的天气几乎无日不在九十度以上。偶尔走出门来,松软的土道上,受了烈日所蒸发出的那种干燥的热气,嗅着了真疑心自己是已置身在沙漠。不幸的我,自离开天津后,两只脚上的湿气已有点痒痒,抵北京后在旅馆中的第一夜更发现脚底添了两处破洞,此后日渐加剧,不能行动,一直在海甸燕京大学友人的床上休息了两整星期后才算养痊。在那两星期中,我每日只是僵卧,天气的闷热,苍蝇的骚扰,长睡的无聊,和想出去游览的意念的热切,每日在我心中循环的交战。我竭力想用书籍来镇压我自己,然而得到的效果很少,我几乎是又尝了一度牢狱的滋昧。这样一直到我的脚能勉强走动了才止。我记得在近二十日的长睡后,我第一次披了外衣倚在宿舍走廊朱红漆的大柱下去眺望那对山时的情形,我的心真像小鸟样的在欣慰活跃。
长卧的无聊中,每日药膏纱布之余,睁目乱想,思维的能力便较平日加倍的灵敏。燕大的校舍是处在京西的海甸,辟置未久,许多建筑还在荒芜中未曾完竣。我所住的朋友这间宿舍,窗外越过一沼清水,对岸正有一座宝塔式的水亭在兴工建筑。我支枕倚在床上,可以看见木架参差的倒影,工人的“邪许”和锤声自上历乱的飞下,仿佛来自云端。入夜后那塔顶上的一盏电灯,更给了我不少启示。我睡在床上望了那悬在空际茕茕的一点光明,我好像巡圣者在黑夜遥瞻那远方山上尼庵中的圣火一般,好几次冷然镇定了我彷徨的心情。这迷途的接引,这黑夜的明灯,我仿佛看见一只少女的眼睛在晶晶地注视着我。
据说这一块地基,是一个王府的旧址;所以窗外那一沼清水,虽不甚广阔,然已足够几只小艇的泛游。每到热气清消的傍晚,岸上和水中便逐渐的热闹起来,我坐在床上,从窗里望着他们的逸兴、我真觉得自己已是一只囚在笼中的孤鸟。从水草中送上来的桨声和歌声,好像都在嘲笑我这两只脚的命运。窗外北面一带都是宫殿式的大楼,飞檐画角,朱红的圆柱掩护着白垩的排窗,在这荒山野草间,真像是前朝的遗物。那倚在窗口的闲眺者,仿佛又都是白头宫女、在日暮苍茫中,思量她们未流露过的春情。
啊啊,这无限的埋葬了的春情!
这样,在眼望着壁上的日历撕去了十四五页以后,我才能从床上起来,我才能健快的踏着北京的街道。
离去海甸搬到城内朋友的住处后,我才住着了纯粹北方式的房屋。环抱了院子矮矮的三楹,纸糊的窗格,竹的门帘,花纸的内壁,和墙上自庙会时买来的几幅赝造的古画,都完全洗清了我南方的旧眼。天气虽热,然而你只要躲在屋内便也不觉怎样,在屋内隔了竹帘看院中烈日下的几盆夹竹桃和几只瓦雀往返在地上争食的情形,实在是我那几日中最赏心的一件乐事。入晚后在群星密布的天幕下,大家踞在藤椅上信口闲谈,听夜风掠过院中槐树枝的声音,我真诅咒这上海几年所度的市井的生活。
有一夜大雷雨,我中夜醒来,在屋瓦的急溜和风声雨声的交响乐中,静看那每一道闪电来时,纸窗上映出的被风摇曳着的窗外的树影,那时的心境,那时的情调,真是永值得回忆。
在北京下车后在旅舍中的第一晚,就由朋友的引导去了中央公园一次。去时已是夜十一时了,鼓着痛足,匆匆的在园中走了一遭,在柏树下喝了一瓶苦甜的万寿山汽水后,便走了出来。园中很黑,然而在参天的柏树下,倚了栏杆,遥望对岸那模糊中的宫墙,我觉倒是很有趣味,以后白天虽又去过几次,但总觉不如第一夜的好。实在,在一望去几百张藤椅的嘈杂人声中,去夹在里面吃瓜子,去品评来往的女人,实在太乏味了。
北海公园便比“中央”好了。而我觉得它的好处不在有九龙壁的胜迹,有高耸的白塔可以登临,它的好处是在沿海能有那一带杂树蜿蜒的堤岸可以供以闲眺。去倚在柳树的荫下,静看海中双桨徐起的划艇女郎和游廊上品茶的博士,趣味至少要较自己置身其中为甚。这还是夏天,我想象着假若到了愁人的深秋,在斜阳映着衰柳的余晖中,去看将涸的水中的残荷,和败叶披离的倒影,当更有深趣。假若再有一两只踽步的白鹭在这凄凉的景象中点缀着,那即使自己不是诗人,也尽够你出神遐想了。
我爱红灯影下男女杂沓酒精香烟的疯狂混乱的欢乐,我也爱一人黄昏中独坐在就圮的城墙上默看万古苍凉的落日烟景,然而我终不爱那市场中或茶棚下嘈杂的闲谈和羼走。
在北方的两月中,除了电影场外,没有看过一次中国的旧戏。去北京而不听京戏,有人说是入了宝山空手归来,实在太傻了,然而我只好由人奚笑。在幼时虽也曾欢喜过三花大脸和真刀真枪,可惜天真久丧,这个梦早已破了;现在纵使我们的梅兰芳再名驰环球,中外倾倒,我的去看京戏的兴致也终不能引起。我觉得假如要听绕梁三日的歌喉不如往上海石路叫卖衣服的伙计口中去寻求,要看漂亮的脸儿不如回到房中拿起镜子看看自己。
这既非写实又非象征的京戏,对它,我真只好叹我自己的浅薄了。
北京茶馆酒楼和公园中“莫谈国事”的红纸贴儿,实在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怪事。
不过,同一的不准谈国事,在北方却明示在墙上,在南方则任着你谈以待你自讨苦吃,两相比较,北方人的忠厚在这里显出了。
去西山的一次是在阴天。西山虽没有江南山气的明秀,虽没有北派诸山的雄壮,然而它高低掩映,峰脉环抱,虽是小小的一带岣嵝,实在是北京一切风景中的重心和根源。我去的一次,在走到半山中便遇着了雨。所以去的时间虽不多,见到的却很好。雨中看山,山中看雨,看雨前白云自山腰涌出封锁山尖的情形,看雨后山色的润湿和苍翠,实在抵得住了多日。
走上西山道上,回过头来便可望见万寿山的颐和园了,这一座庞然的前朝的遗迹,里面尽有它巧妙的布置,伟大的建筑,可是因为主管的太不注意修理了,便处处望去都是死气沉沉。排云殿的颓败,后面佛阁的颠危,我终恐怕它们有一天会像西湖雷峰塔的骤然崩溃。知命者不立乎崖墙之下,我想着这些我便止不住缓缓的避开了。我更不敢到昆明湖中去。这大约是我还没有找着我可以尽忠的圣主吧?
对于北京前朝的宫殿和园囿,我要欣赏它的各个而弃掉它的全体。一带玉陛的整齐,不如去欣赏它雕了蟠龙的白石柱子的一个。三殿的雄伟,那里抵得上金黄的琉璃瓦的一片可爱呢?我不愿去看故宫的博物馆,我只愿看大元帅府前的汽车和卫兵。
这或许是我的渺小,这或许也就是它们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