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凰近来有七分欢喜,三分惆怅,其余九十分则全是无聊。
她那新认的所谓哥哥,实在是个大忙人。自从那日将她领回冥宫,他从酆都帝寝殿出来嘱托两个小宫娥好生照料着她后,便独自使了个术,身形一晃便不知去了哪,一连七日都不见踪迹。白凰很是郁闷,非常郁闷,不是一般的郁闷。
那两个小宫娥倒是尽责尽守,这七天来对她照顾得挺好,几乎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了。一个灵枢,一个素问,两个小宫娥美则美矣,却着实是对木头美人,整天都木木讷讷的,没半点儿生气和活力。于是白凰就更加郁闷了。
于是郁闷的白凰决定干点儿什么事打发时间。至于究竟要干什么,其实她也没个打算,反正是不要继续呆在这死气沉沉的酆都神宫。
她是个想到什么就会立刻付诸行动的性子,于是乎主意一打定,不消半天功夫,这厢便已经到了冥宫外的天绝阵前了。
嗯,是谁说的来着——有些地方,进得容易,要出却是难上加难。
其实这话也不完全对,因为这天绝阵虽出得难,要进得去却也是很难的。来时不觉有甚,是因为有慕离这么个无视阵法的活挡牌在,这天绝阵才没有启动。现在倒好,活挡牌自个儿开溜了,徒留她这么一个刚降世不久,啥也不会的黄毛丫头堪堪站在这。说真的,要她破了这阵,等同于要她一巴掌扇死自己;可若是不破这守着冥宫的天绝阵,她想从这儿出去,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白凰站在原地片刻,终是觉得自己实在不够斤两去破这个什么阵,想着过些日子定要学些法术和阵法。而当她准备脚底抹油开溜时,心头却忽然划过一丝异样。
似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牵引着自己。虽只是隐隐察觉,却也晓得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她其实很想离开,可那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指引无法抗拒,她发现自己竟身不由己地走向启动那天绝阵阵法的脉门之地。不要啊,白凰在心里暗暗想,她可不想被这阵法给弹到天边去啊,没准还会惊动四海八荒那些个和她一样无聊到透顶的神氐们,被沦为神仙茶后舆论的笑点所在的这种倒霉事,她白凰可不干啊!
心里想着的终归只是想着,现在连身体都不受她自己控制,不想又有什么用,躯体还是一步步地朝着脉门走着。
近了,近了。。白凰死心地闭上眼,完了,被弹出去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只望摔下来的时候能轻点,轻点。这七天来被灵枢与素问养得好极,她如今是愈发娇柔,想来怕是经不起从空中的一个完美抛物线的摔。
终于,一脚迈上阵法的脉门,离那阵脚只逾不过半尺,白凰猛地一咬牙——
却见一阵黑雾飘起,慢慢将她裹住,缓缓托到天绝阵外的另一边,再轻轻放下。
须臾,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白凰猛地睁开眼,惊觉自己竟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既没被弹出去,也没摔个四脚朝天。她站在莫名其妙被破了的阵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个回事,估摸着该是自己人品无限,直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既然出都已经出来了,若站在原地不动总也是不值当的。白凰正抬脚欲走,忽听风中传来轻轻的。。呻吟?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直觉与刚刚的那股异样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她能毫发无损地从那天绝阵里头轻易走出来,都跟这有一腿。
而当白凰还在管与不管之间纠结时,猛地一股黑雾冲来,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又开始不受控制,先前那宛如被千万根线紧紧缠住不能脱身的束缚感再是潮水般涌了上来,虚脱的脚步不自觉地向风的起源走去,耳边似有似无的闷哼愈发清晰,白凰内心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倒是很想要挣脱,无奈全身上下除了脑子外没一个地方受她控制,只能是凭着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走着。
约莫走了有几柱香的功夫,一直前行的身子忽然停了下来,白凰猝不及防的刹住,猛地被吓了一跳。定定神,朝前一看,印入眼帘的竟是绵延有上百里的大大小小的石窟,凹凸不平,纵横交错得密密麻麻,一眼望去,直晃得人头晕而恶心。白凰彻底发懵,失去了那不知名黑雾的指引,她反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此模棱两口,着实叫人心躁。但若是将话说回来,她跑出那大冥宫,为的就是寻些乐子,既是如此,现当口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寻刺激的好地儿么?如此说来,只管往前走便是,不必去管它太多。这样倒是省了她一番功夫,倒也不知是福是祸。
可叹那时,只活了七天的白凰太过懵幼无知,堪堪不懂危险是为何物,一条小命也不知珍惜。
白凰站在成千上百个石窟前,眸光一闪,露出一丝狡黠笑容,接着身形一晃,便晃进了离她最近的一个石窟里。
阴界不似人间那般昼夜相错,还有日月星辰变更交替;阴界没有泛光之物,自然也就不分春时秋分,朝暮晚九,因而整日都昏昏暗暗,没什么光亮。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唯一能够照亮阴世的也就只上古神龙氐烛龙一族,可烛龙早已在世间消失了千百年之久,至今仍杳无音讯,阴界的神氐们对此便不再抱多大希望,只任其放纵自流,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大规模寻找过。自此,光明在这里更是多余的东西。好就好在,白凰是神,须知神本就是集天地之气化而成的有神无形的虚无之身,无感六识皆是随心所欲捏造出来的,故在一片漆黑中照样能派上用场,且效果还丝毫不减。这一点倒是让白凰很是满意,比如现在就很能证明——有一双好眼,是多么重要。
鬼魂的世界本就黑,岂料这石窟里更黑,但神眼一开,视物这等事便也不再话下。白凰稍稍平复下心,慢慢向前走着。这石窟倒是奇怪,适才在外头看不觉有甚,待进了里头方才发现,这绵延上百里的石窟群,洞内竟是相连着的,时不时便出现几个甚至十几个岔口,可苦了白凰这不着路的丫头了,往往绕了大半个时辰却又回到了原地,其实原不原地她也是不清楚的,只觉自进来始,看什么都是一个模样,实在是不新鲜又惹人烦。
又是过了好几炷香的功夫,白凰绕得久了,自个儿也觉得无趣。索性便也不走,就地坐下,闭目稍寐。岂知她不坐倒好,这一坐竟径直睡了过去了,昏暗无光的石洞里,也能睡得如此不管不顾,这般随意的性子,当真是旁人不能比的。
此时,据石窟林十万八千里的太行山脉上,竹色葱葱,绿水青山,蓁蓁绿叶,烟雾缭缭,又是一处人间仙境。
太行山脉绵延百里,其一主峰教山上的教水更是源远流长,冬干而夏流。此季节性的水极有灵性,相传是当初盐长国的首领鸟氏,即后来被尊称为盐水女神的一位上古神氐路过此地时,挥挥衣袖顺手落下的一片云锦所化。沾染了神的气息,此水便如九野八荒上的生灵一般有了思想,因而立冬时竭,立夏时流。
慕离摇摇手中酒盏,看琼浆在其中流连宛转,他轻笑道:“托你办的事,如何了?”面上虽是笑着,眼底却没什么感情,淡然一片。
对面坐着的男子,白衣飘然,青丝未束,随意地飘散下来,遮住眸中的那丝流光溢彩:“差不多了,炎族那少主与我本就交好,不过是往他们族中参插一个人而已,没甚难度。不过我倒是好奇,既然你已将她捡了回来,且她那般信任你,何必不将她留在冥界?如此推给旁人,白白叫炎族捡了个便宜。”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的,又道:“还有哦,最近你们阴界那漫天的红霞可是一壮观奇景,六界皆是传得风风火火,不会是因为她吧?若真是如此,神界那帮老不死的可不会坐视不管。”
慕离敛起笑容,冷冷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将她送走,帝君帝后本就对我慕氏一族多有偏见,早起了除异己之心。倘若知道阴界这异象是因她而起,断不会放过她。但若是能给她一个正当的身份,瞒天过海,将来取名或是入神藉都会方便得多。”语毕,话锋一转:“那炎族少主,当真可信?”
“啧啧,我的眼光怎么会错,燮熠是个绝对可靠的人选,不会坏了你的事。只是你费这么大的工夫,就为那个丫头,可值?”
慕离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值,怎么会不值。她是我见过最好的选择。将来对我的用处不可估量。”
对面那人也微微皱眉:“我就知你这么多年从未放弃过,慕离,你野心太大,这般继续下去,终是要害人害己的。”
慕离倒茶的手一顿,继而抬起头,目光冷冽,寒得吓人:“衍矜,你今日的话着实多了些。”
衍矜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罢了罢了,我如今也说不得你了,只盼你早些收手,莫要待到深陷局中举步维艰之时再来后悔,那时可晚矣!”
慕离捏着茶杯的手紧了一紧,半晌,语调低沉,嗓音喑哑道:“我不会后悔,绝不会。”
昏暗一片的石窟洞内,睡了约莫有大半个时辰的白凰悠悠渐醒,她慢慢从石地上坐起身,转了转好看的眸子,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迷在了石窟丛里,而非是大冥神宫里慕离给她安排的那间上好的房间里头红纱拂曼的温软大床。不提慕离还好,一想起他白凰就甚觉挫败,本想出来好好畅游一番,好回去与他絮叨絮叨,岂料她竟会这般没用,历练不成,反倒硬生生地被困在这黑漆漆的鬼洞进退维谷,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白凰此时也不如初时那般兴高采烈了,当又一次绕了一大圈却又回到原地时,彻底瘫坐在地上。无趣,实在是无趣得紧。正满面愁容之时,忽地灵光一闪,既是如此,何不蒙上神眼,全凭感觉摸路呢?反正是出不去,且当破罐子破摔,反正破罐子也不值几个钱。
于是白凰竟真闭上神识,就靠着那完全不可信的直觉往前走。
“砰——”的一声,果然迎头撞上前头一块凸起的石头,白凰委屈地摸摸额头,疼得眼前金星直冒,却并不晓得教训,仍是继续闭着眼朝前走。于是幽暗的石窟林内传来阵阵绵耳不绝的闷撞声和断断续续的。。哀嚎。
不知撞了多少次石壁,绊了多少个跤,想来饶是慕离那般温稳的性子,也未必忍受得了,何况是白凰这么个没甚耐心和好脾气的神。终是忍不住再开了神眼视物后,白凰忽然间惊觉眼前黑暗不再,竟有大片大片的光亮透过细细的石缝一丝一缕地洒下来,想必那头便是出口。白凰兴奋得直想蹦起来。
她伸手去推,试了一次,却推不开。白凰皱皱眉,再连推了好几次,谁知这看上去弱不禁风,一触即倒的碎石堆像是中了邪似的,竟会坚固得这般不可思议。她稍稍泄气,刚刚还欢呼雀跃的心情一下便跌至低谷。
白凰模样甚是颓废地退后几步,脚下一个不稳,被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头绊住,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啊呀——”喉咙里刚发出一阵惊叫,接着就与这满沾红尘灰土之气的石地来了个极其亲密的接触,偏是时节不走运,跌下来的时候,左手好好地竟被身旁一石棱角划破,刺啦一声拉开一道细小口子,殷红的血顺着修长的玉指一滴一滴洒在石堆中,极快地渗进地下,干涸,凝固。白凰愣愣的,拍拍身上的灰正欲站起。然这时,前方的石堆忽而光芒大作,忽如其来的强光实在是刺眼,白凰连忙闭眼,伸出手去挡。
不过是挥一挥衣袖遮遮眼的功夫,那光却已渐渐淡了下来。几近消失时,本已逐渐黯淡的光忽而又大作,没一丝征兆。朦胧中似听见一根长枢悠悠转响,像是沉寂千年的时光忽而被打破,冥冥岁月里万阙青山传来的杳杳歌声,依稀可见秦淮水两岸的窈窕树影。
扑面而来一股红尘凡烟。
白凰站在原地,看着豁然开朗的一片碧天。
这这这.这莫非是凡世?!
白凰处于极度的惊诧之中。其实这本与她无干,因她自生成一株彼岸花以来,入眼的便是一片昏暗的阴界,阴翳深邃的忘川河以及那灼灼其华的三生树,哪曾见过什么凡世?天上的神仙又一向爱干净,对于秽乱邪戾的血瀑向来是敬而远之,就算是听,也未曾听过些许。而如今距她降世,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七天之久。哪管是有再高深的神慧,就这么没有丝毫预备地见着传说中的人间,也不免一番惊愕。如此一遭,实在是巧,巧得不得了。
白凰眉梢一挑,胆子壮了些,实在是她无谓害怕的必要,刚降世七天的小娃娃能懂甚?
一脚踏出黑漆漆的石窟洞,没了那股酸了吧唧的感觉,白凰觉着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放眼望去,此番凡间的这般景象,竟无一花一木,且寒气嗖嗖,想来是在北部寒处。此时正值白昼,虽严寒袭人,然日光却仍是亮堂堂地照下来,因而不用开神眼也看着一清二楚。
白凰未作停留,既是已出了阴界,若不痛快玩一把着实是对不起自己在鬼石窟里迷的那些路,还撞得金星冒眼。
虽然白凰此时欢快地想蹦,但心里总是有些惴惴不安,她纠结的是先前那缕黑雾是怎么一回事,必然是有人蓄意而为之,但为何将她引至石窟群里便不知所踪了?这般做法,究竟是何居心。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不仅是说不得,想也是想不得的。
白凰正沉浸在自己思维的海洋中无法自拔时,未曾料到消失了一阵子的黑霾又折了回来,重新桎梏住了她,待回过神来时,她无语地发现身体又不受自己控制了,只是这次的感觉比适才强烈了许多,似乎连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白凰这次学聪明了些,也不再挣扎。反正是福是祸都躲不过,反抗也没甚用,索性不管不顾,任凭那黑雾操纵着她身体往前走。
但被人牵制的感觉真的很是不好受,更何况是没打过照面的陌生人,哦,估摸着这幕后黑手不会是凡人,倘若一介小小的凡人都能牵着神的鼻子走,那她白凰算是白活了这七天。
此地倒也是奇怪,虽是山地,亦有水源,但却不生一木寸草,反倒是玉石居多,剔透晶体遍长了整个山体,何况又地处寒带,呼啸的风只吹得人想逃,山上寒气森森,阴性逼人。
而后又走了一阵,黑雾便引着白凰停在一处莹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