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暗潮涌起,半梦半醒一念间。
淳兴八年,秋寒。城东的教化坊,新起的京官房舍,昨日搬进了班御史一家子。教化坊比邻着国子监,进出亦是文人。国子监,一亭一台一楼一阁,众树众木众山众石,无不透着清幽雅致。
班四方,年上三十,于一个月前升上了右佥事御史,才升了官就递了折子申请了教化坊的京官房舍,其中的一处两进院子。早几日就先派了丫鬟婆子将院子打扫了一通。班四方作为一个读书人,很慎重地挑选了搬家吉日,一家子于昨日搬到了教化坊的院子里,热闹了许久才各回各屋睡下了。
半眠半醒,忽然间,巷子口的自西向东传来了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即便是马蹄处包着布,整齐一划的马蹄声,班家的老少皆被惊醒。
班四方披了一件厚外衣,小心地打开了屋门,东厢房处已经站着一双儿女,相携着手,大儿班从嘉搂着胞妹班从意的肩头,不知兄妹俩低头说着什么,班从意撒娇地扯着班从嘉的胳膊,一下一下地晃着。
“锦衣卫又在抓人了?”牛氏等套好了衣裳,这才出来地晚些。这些年,锦衣卫愈发肆意行事了,这天边都透着亮光,才刚刚出动。牛市竖着耳朵,听着马蹄声在东面不远处就停了下来,吓得禁了声。不多会儿,就传来了婴孩的哭闹声,大人的求饶声。隐约地似是有人起了反意,今夜吹的是东北风,牛氏敏感地闻到了一股子的血腥味。
“这官不好做啊,倒不如寻常百姓来得睡的安稳。”锦衣卫抓的官宦,跟寻常百姓扯不上多大关系。班家一直住的都是京官房舍,夜半之时,不时地便会有锦衣卫出动执行任务。自打淳兴帝坐稳了皇位,近两年已揭出了不少谋逆案,饶是如班四方这般清正廉明的为官之人,惶惶不得宁,唯恐一言之失便被锦衣卫夜半寻上门。
“呆子,你又犯了呆!”牛氏看着东厢的两儿已经能说笑自如,扯着胡言乱语的班四方就往屋子里去。这呆子,是恐这日子来得过于平顺,才如此的口无遮拦?
班四方自知失言,“牛氏,快快松手!你我约法三章,你又破了章法!”班四方甩了甩被牛氏拽在手里的胳膊,甩不开!牛氏出生于武将之家,从小少读诗书,确是使的一手好棍法。
班四方踉跄地跟着牛氏,往屋子里去,他不敢有半点儿地大意,若是步子微微地踉跄些,就能被牛氏扯地面皮朝地,摔得鼻青脸肿。这个曾经有过,班四方有经验。“荒谬,为夫乃大丈夫也,好好说话便是,岂可被妇人牵着胳膊走!”到了屋子里,牛氏总算是松开了班四方的胳膊,班四方甩了甩袖子,手肘处隐隐地疼痛,这妇人!也不知下了多大的死力气,城东的跌打大夫怕是又要笑话了。
“呜呜——老爷如此口无遮拦,是不再念着我们娘三儿了,如此,我便自请下堂,带着一双儿女去城外的土地庙要饭去了……”牛氏力大,不过年轻那会儿长得却是娇俏可人,若不然当初班四方也不会看走了眼儿。这会儿,牛氏捂着帕子,说哭便哭,梨花带泪,好不可怜。
班四方一下子就没了辙,牛氏一哭,他就心揪着,“我不说还不成吗?若是被儿女瞧见了,又该说我欺负你了。”班四方已经三十,仍是一张书生脸,只是因着打小能吃,身量倒是比牛氏要高出一个半头,说来,牛氏也是为此看走了眼儿,哪晓得有那么高的文弱书生!
班从嘉嗅了嗅弥漫着的血腥味,揉了揉班从意的脑袋,“乖,回屋再睡会儿?离天亮还有一会儿。那边已经没事了。”班从嘉从记事起,就已经习惯了深夜锦衣卫出行。班从嘉知道,自家从原先的简陋的篱笆院子,到如今的二进院子,教化坊这一带,住的京官品阶大多都是五品以上的,锦衣卫怕是时常会出动的吧?
班从意不在意的摇摇头,昨日闹了许久,等泡了澡就晕晕欲睡,一沾着床边就睡着了,头发也不知冰彤何时擦干的,一夜好眠,不想临着天亮,被夜行的锦衣卫给吵了醒。牛氏的哭声时高时低,这又是有事儿要逼迫爹了?
“一会儿用过早膳再睡,快进屋,哥哥给你梳头。”班从嘉一直热衷于给小妹梳头,班从嘉早起要去书院,班从意多半都是还在睡梦中,班从嘉可是许久没替小妹梳过头了。
班从意有些犹豫,昨日没惹着哥哥吧?哥哥梳头,可向来是心狠手辣惯了,偏偏她的头发又是极易打结的。“哥哥,梳顺了就好了吗?柳婆婆一会儿就来了,等等也是无妨的。”
班从嘉一听说柳婆婆一会儿该进来了,小声地哄着小妹去房里,熟练地从梳妆柜上拿了把桃木梳,示意班从意赶紧做好。
班从意也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直挺挺地坐在凳子上,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白里透红的小脸庞圆嘟嘟的,好似婴儿肥都还未退却,平日里神气的大眼睛,正一转不转地瞪着班从嘉的双手,脑袋上顶着的一头乌发,乱蓬蓬的。“哥哥,你这是在做甚!头发已经越梳越乱了!”
班从嘉拿着桃木梳,有些慌乱,从头顶的慢慢地梳了下来,还未到一半就被卡主了,小心地揪着打结处扯了扯,就看到铜镜里的班从意痛苦地皱着眉头,“五儿,扯痛你了就说啊——”班从意小名唤作“吾儿”,是他那个御史爹爹给取的,只是家人却是不好直接唤的,渐渐地就成了“五儿”,好歹也算是取了个谐音。班四方每回都是很正经地唤“吾儿”,也算是班家的独一份了。
柳婆婆进门的时候,就看到班从嘉左手拿着剪子,嘴里叼着桃木梳,右手拿了一撮已经乱成团的秀才。“我的少爷啊,你这是在做什么,姑娘的头发可是剪不得啊!”柳婆婆是被冰彤给请了来的,一听说少爷又在替姑娘梳头了,丢下了烧到一半的粥,留着冰彤在厨房开着火,紧赶慢赶地总算是来得及了。
“这可是祸害了多少根头发丝了……”柳婆婆帮着班从意收拾了头发,又给挑了今日要穿的衣裳,才低身去捡起掉落的头发。柳婆婆每日替班从意梳完了偷,都会仔细地拾起掉落的头发,回头都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