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北洋通商大臣衙门。
周馥摇头不语,伍廷芳颦蹙抚膝,陈鼐闭目假寐,张佩纶……因为之前中堂大人的一番交心之语,让这位清流大将如醍醐灌顶,早在几日前便收拾好行李,便带着李菊藕赴岭南任教……呃,是出任学政去了。
或许,他不能在朝堂上游刃而余,亦不能手绾兵符,指挥明白一支舰队,但以其学识,做一名这个时代的大学校长,还是绰绰有余。
得知张佩纶南下的消息,载洵并没有太大反应。但付之一笑的同时,也在心中为老李同志的政治敏感度大大的点了个赞。
或许,他还会争,就如同这次新军“总参”的成立,老爷子怒发须张,甚至摆出了不惜辞官告老的架势。但他又很清楚,大势不可逆,当以龙旗集团为首的南洋经济高速度发展,当太后和皇上都不站在他这边时,他早就明白,北洋一家独大的时代即将过去了。所以,最后他选择了妥协,除了在北方新军中为手下争得了几个相对重要的位置,便对新军组建一应事宜置身事外。
还有对张佩纶的安排,也委实是一招妙棋。从表面上来看,是素来强势的李中堂服软了,可载洵知道,这才是老爷子的高明之处,至少,无论最终结局如何,在南北洋之争中,李中堂都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政治,针锋相对向来便不是上乘。对坑也罢,合作也罢,都是为了利益二字。很多时候,妥协与让步未必就是失败,正如俗语言: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惜,老李同志这次的对手皆非常人,外有倭人苦心积虑,图谋甚大;内有载洵未卜先知,步步紧逼。
“战,北洋败;不战,北洋亦败。可若战,至少能保国卫民;若不战,我等愧对国人父老,百年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中堂大人瘦削的身体霍然而起,拍案疾声。
“中堂,不可……”
周馥凛然而立。
“务山,你之心意,老夫甚明,但老夫心意已决,朝廷可以不仁,但我等为人臣子,不能无义。此战,我淮军是为举国百姓而战,是为……那一身军服而战!”
“中堂大人,那是满人的军服,可我们是汉……”
“闭口!作梅(陈鼐字),你亦为大清臣子,怎可作此胡言?”李鸿章怒目圆睁。
“中堂,作梅之言,虽有不道,可中堂大人,您难道就不想为北洋数万将士着想一下吗?他们在前线奋死拼杀,纵能击退倭人之军,可朝廷新军成建,等这仗打完,等待他们的,还不是裁撤归乡?如此而来,他们为何而战……”
见陈鼐遭斥,一直低头喝茶的伍廷芳也坐不住了。
“为国而战,为民而战!难道这还不够吗?忠君爱国,仁孝礼义,学堂里的小孩子们都懂的道理,难道你们却都置之脑后了吗?”
李中堂是饱学之士,这要是换成载洵,指定就得骂“你们的书都念狗肚里了?”
可虽无粗语,但老李同志的斥责仍显严厉,这情景就仿佛当年攻下天京之后,湘军众将皆力劝曾国藩称帝,但曾公却是功成身退,主动卸兵职、散湘军,以释忠义,哪怕是咸丰帝食言,耍赖不提“先入江宁者为王”,曾公亦无怨无悔。
望着堂内跟随自己多年,如今却心怀怨气的一众幕僚们,李鸿章嗟乎长叹,“人生有穷达,知命而无忧。”
这是曾国藩的座右铭之一,李鸿章以曾公为师,亦传习此理念。无论北洋多么强盛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取满清而代之。做中兴之臣,做朝之肱股,就是他最大的理想。
可谁曾想,一个横空出世般的洵贝勒,便将他逼至晚节不保的地步。“或许,真若不战,任倭人入我国土,辱我朝民,才是真正的晚节不保。”
“晦若,拟电,谕令宋庆,加紧整军备防,不得懈怠。再电……电请两江刘总督,恳盼南洋水师北上威海卫,与我北洋共御倭人来犯。”
广西才子于式枚,字晦若,原为兵部主事。李鸿章慕其才,条陈相调为北洋差遣。因文笔绝佳,专司奏章文牍。
这拟电报文的事,当然不用中堂大人说得太明白,有个大致意思,于式枚就能拟得漂漂亮亮的。但很明显,李鸿章话里那“恳盼”二字,有点吓住于大才子了。“自打光绪九年,由兵部转入北洋,十多年了,也没听过中堂大人说过这样的小话呀!尤其是直隶总督为天下督抚之首,‘恳盼’?这哪是上官跟下级说的话?”
但于式枚在北洋任职多年,对李鸿章的脾气属性自是熟悉得不行,很清楚老爷子言出必行,决心下定之时,便不再不由他人更改。
所以,发往辽东九连城的谕令自是容易,可发给南洋大臣刘坤一的电文却是难煞了于式枚,好在周馥恰时相帮,暗示了一句“晦若,邀水师协战的电文,发给刘大人没用,中堂的意思……是给那位看的。”
周馥边说,边用手指指向了南方。
于式枚初怔,随即恍然大悟,“可不是吗?吴淞口南洋水师的那几艘铁肋木船,都是北洋不想要的,就算来了,能有啥战力可谈?中堂大人恳盼的,不是刘坤一,而是福建水师的铁甲战舰,否则也不用‘恳盼’这个词了。”
含笑向周馥道谢,捋清了思路,于大才子立刻笔若游龙,很快便似出了一封词情俱茂的电文草稿,自审了一遍,不错,不卑不亢,又言词恳切。可……于式枚恍然自问,“为啥换成南边那位‘恳盼’,我居然就觉得很应该了呢?他只不过是个二品水师提督,论品级,论声望,怎么也都得算是下官吧?”
于大才子的信息有些闭塞了。圣旨已下,人家洵贝勒的红顶子上又得加上一个从一品、钦派练兵大臣的名头,顶戴换成了红宝石,翎子也成了三眼,朝服上的补子自然也要绣上更加威风的麒麟祥兽。至于那黄马褂,船政衙门里的内室中,都有好几件了,换洗的都不愁。
话说每次载洵入宫,都是大包小包的拎着,贵重的、稀奇的、大补的、美容的,还尽是连宫里都难得一见的。譬如那价比黄金的增白霜,一送就是一大箱,可太后那不管你万般变化,我以不变应万变。
对于“猴崽子”送来的礼物,每次都是开心笑纳,完事就送一件黄马褂打发了。这东西,别人混上一件,那是荣耀,可到了载洵这,就是……“萍儿,都留着,回头等爷有儿子了,改改,当小孩子做汗搭儿,还是能用上的。”
当然,礼物也不并不是都白送。慈禧对载洵怒骂嬉笑的随意态度,更多的是代表了一种亲近,甚至是……连光绪都会嫉妒的亲近。
“否则,你以为这练兵大臣的名头,会那么容易的落在你小子的头上?皇上要练新军的心思,早就表露无疑,差的,不就是这练兵大臣的人选难以确定吗?皇上中意的,朝臣们不满意;朝臣们满意的,各地总督们都有意见,此事也就一推再推。这次,要不是被你小子钻了空子,再加上太后那边一直是默认的态度,你以为你就那么好运气,能捡到这么大的便宜?”
太平湖畔,醇亲王府,宝翰堂大书房。
醇亲王奕譞居中而坐,三个儿子分列两侧。当然,这样的家庭会议,都是老子说话儿子听。老五载沣和老七载涛都很庆幸,兄弟们中出了个老六这样的怪胎,亲王阿玛的矛头当然都会指向载洵。
载涛还没忍住,打了个哈欠。铁良和布仁苏随载洵回京省亲,昨晚那俩小子拉着他玩了大半宿,回来后也没睡到两个时辰的觉,被就阿玛喊到大书房听训。
“混帐!又去哪里鬼混了?整天一付浑浑噩噩的样子,哪有一点皇家子弟的样子?小六儿!”
“阿玛,孩儿在!”
“这次走,把老七带着,我看那布仁苏和铁良在水师军营中就变化很大,让老七也去那锻炼下,正好你练兵需要招收兵员,咱这儿也算带头遵从皇上旨意,为其他宗室和朝臣们做个表率了。”
“呃!阿玛,七弟年纪还小……”
“小什么小?你去泰西那年,比他还小呢!”
得,王爷老爹吹胡子瞪眼,还真有一付响应“忠君爱国,送子参军”的架势。载洵无奈应是,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变成苦瓜脸的载涛,咧嘴轻笑,“老七,准备去水师还是陆营?”
“六哥你……阿玛,五哥已经有了差事,说不定哪天就得离京;六哥又远在福建,家里有个大事小情儿的,都没个主事的不是?再说,我们都不在您身边,连个请安问礼的都没……阿玛,不去行不行?”
“不行!”
醇王冷面厉声,“混帐东西,我爱新觉罗的子孙,都是马背上英雄,岂能贪恋享受?你这个性子,要是再不锻炼锻炼,就与那……米虫子有何区别?我王府之中,不养废物。收拾行李,与你额娘辞行,尽速与你六哥南下。记住,从军后,不得在军营中以皇家宗亲自居。小六儿,你也要一视同仁,不能给老七太多特权!是龙是虫,都要他自己去闯荡。”
“是,阿玛!”
载洵能说什么,能忍住没为王爷老爹的话叫出好来,就已经是照顾其他兄弟的脸面了。谁说大清都是昏庸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