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其他国家戏称为“法国不胜而胜,大清不败而败”的清法战争,以大清国丢掉在安南维系近千年的宗主地位、导致自己的西南门户大开而结束。
但李鸿章与法国驻华公使巴德诺在天津签订的《中法会订越南条约》,也的确为慈禧为首的当权者们带来了数年的喘息之机,甚至还变相的为恭亲王奕訢集团的倒台提供一个大好机会。
北洋舰队亦正是借此契机,才得以出现。马江海战的惨败,使得大清的当权者们深刻认识到了创建现代海军的重要性。
但对于福建水师和马尾船政的所有人来说,那却是一段血与火的耻辱记忆和无法抹灭的深仇大恨。澎湖和基隆两艘巡洋舰入列之时,载洵就曾大声疾呼“福建水师犹在,七百英魂犹在”。
法兰西,尤其是法国海军,对于福建水师的所有官兵,都是一座绕不过去的大山,“只有将其征服在脚下,以慰尸骨仍沉于马江中的那七百英魂。否则,何以再谈重建水师?”
宋文翙虽然不是马江海战的亲历者,不像容尚谦和吴其藻两位管带那样,闻得法国远东舰队几个字,便红了眼睛,但作为福建水师中,除了载洵之外的军职最高者,在提督府中的军事会议上提出此言,也不算突兀。
但一番慷慨激昂的请战宣言,除了让水师中的几位同僚们频频点头,却并未获得他所期待的……提督大人的认可。
戎装在身的载洵端坐于正中的太师椅上,脸上的表情在会议开始之后,便一直是面沉似水,让两侧的文武将官们难测其意。
商船被扣,这还是龙旗海成立两年以来的第一次,更何况扣船方还是本就与福建水师发生过多次摩擦的法国远东舰队。
“大人,两艘商船虽价值不菲,但想必法国人劳师动众,所图必非如此……”
唐荣浩自以为合情合理的分析完毕,提督大人连眼皮都没抬。看到唐师爷脸上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尴尬样,让一众本就瞧不起对他只会耍嘴皮子的水师军官们无不捂嘴窃笑。
可当宋管带的请战宣言也未获回应之后,大家伙都有点摸不到头脑了。铁良借着换茶水的机会,偷偷的凑到载洵身边,“哥,大家伙都等着你拿主意呢!”
“噢,拿主意?拿什么主意?”
载洵打了个哈欠,终于开言。
“呃……”
铁良翻了个白眼,强忍住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子上的冲动。感情大家伙说了半天,人家根本就没听呀!可……就算是都知道洵贝勒这些日子爬山涉水的视察各大实验和秘密工厂,着实是累得够呛,可你也不能在这么重要的军事会议上走神小寐呀?
“大人,以属下看来,法国人多次挑唆,连水师战船训练时,都曾横加干涉,我们……”
“嗯,没错!宋管带说的对,这法国实在是太蛮横了些,南海就是我们的后园子,可人家愣是闯了进来,还比我们这个主人更野蛮,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呀?”
“揍他呗,私闯别人宅院者,是为强盗,对待强盗……”
“对,法国人是强盗,这个也没错。可是,我想要问宋大人……嗯,还有在座的各位水师将官们,这个强盗,你们揍得过吗?”
没有等待众人的回答,就如同前两次打段宋文翙的发言一样,载洵自顾自的冷笑一声,“要是能揍得过,也不至于有数年前的马江之战了吧?那时福建水师全员应战,尚且那般惨改,如今我水师新建,只有破船几艘,就算是加上澎湖和基隆两舰,你们就有把握打得过法国人的远东舰队吗?”
“这个……”
载洵的话说的够直接,也够难听。宋文翙和其他几位同样脸憋得通红的水师管带们想要反驳,却发现提督大人说的本就是实情。
“大人,我们也知道,以我军目前实力,当不足以对抗法兰西舰队,但尚谦认为这并不能成为我们避战的理由。只要大人下令,尚谦愿率澎湖舰作为我们水师前锋,与法国人决一死战。尚谦不惜一死,我澎湖舰上下二百三十七名水兵也绝不畏死,我们愿……”
“你们愿以死报国,以死明志是吗?”
没待澎湖号管带容尚谦说完,载洵便勃然大怒,手中的青花茶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想死?没问题,你这样的蠢蛋,死不足惜,可是你不要搭上那些艰苦训练的水兵们,不要搭上我的澎湖舰。你想死,现在我就发给你一支步枪,你自己去找法国人决斗去吧!”
“大人……”
载洵的话,不单单是让水师的将官们面面相觑,就连另一侧的提督府文职们也都张大了嘴。
“提督大人这是怎么了?自古以来,为将帅者,哪有不希望手下将领奋勇当先的?容管带请战心切,不惜一死,这不正是主帅最喜欢的那种吗?为何……”
宋文翙拍拍容尚谦的肩膀,示意其先坐下,又将目光投向了会议桌对面的唐荣浩。在载洵离府巡视的这些天,提督府中的一应事务,都是由其主持的。
唐师爷感觉到了宋文翙的目光,也只是咧了咧嘴,“你问我?我问谁去?没看刚才我的一番分析,也是根本就没入大人之耳吗?”
无奈,宋管带又将目光转向了铁良,若论与军门大人的亲近,这会议室中铁良敢认第二,就无人敢认第一。
可这次,铁良也是一缩头。“你当我是林大小姐呢?刚才那次就冒失了,再在气头时冲上去,挨顿骂是小事,弄不好连陆战营里的差事都给撸了。”
会议室中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每个人的动作都小心翼翼,连几个老资格师爷手中的旱烟袋也只是在横在那里,静静的冒着袅袅青烟。
可即便是这样,它们也依然没有逃过载洵冷冷的目光,“军事重地,严禁吸烟。下次开会时,你们要么把烟袋留在外面,要么把自己也留在外面。”
“呃……,是,大人。”
几杆老烟枪一怔之后,连忙应声,有的还赶紧把烟袋锅倒扣,再踩上几脚。
看到这有些慌乱的景象,唐荣浩的嘴角一连抽动了几下,好在自己没有拿烟袋的习惯。可……会议桌下面的手轻轻碰了碰长衫袖里的牡丹牌卷烟,“大人这是要全面禁烟的节奏吗?”
如唐师爷一样犯嘀咕的,在会议室中并不在少数。枯燥的军营生活让许多军中汉子都酷爱烟草,**害人,那东西沾不得,可这龙旗集团出产的牡丹牌卷烟却是一直敞开量供应的。貌似这道命令还是提督大人亲自签署的,根据级别,水师和陆战营的军官们,每月都可以领到一些卷烟,这也逐渐成为福建船政所属最具标志性的福利待遇之一。
但今天……如果说法国人的挑唆激怒了洵贝勒,那这几个抽不惯卷烟的老头又咋触了提督大人的眉头呢?
……
让人有些坐立不安的冷场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大家疑惑又有些畏惧的目光中,载洵将脚边的茶碗碎渣踢了踢。
“唐师爷,拟个章程,以我福建水师的名义,询问法国舰队为何扣我大清商船?责其立刻释所扣船只及船员。还有……算了,总督大人那边,我亲自去。宋管带,水师的训练,不可懈怠,没我命令,更不可擅自行动,否则,以军法论处。散会!”
……
“那个谁,备车,去总督府!”
就在会议室中的众人还在大眼瞪小眼,不知所谓之时,站起身来的洵贝勒又是一声大吼,吓得门口等候吩咐的跟随哆嗦了一下,“喳……”
“咣!”
“啊——”
跟随刚单膝跪倒,低头应声,便见得迎面一只泥乎乎的马靴飞速的靠近他的脸部……
“哪里来的混蛋?连新式军令都不会吗?你给我安排的这是什么人?”
踹完一脚,载洵仍怒气未消,指着唐荣浩的鼻子破口大骂。
“大人息怒,我这就换人……”
……
好容易借着掌权的机会,安排了一个老家的老表,准备跟在军门大人身边混个一官半职的唐荣浩,连滚带爬的冲了出来,却只看到载洵与金二钻进了停在提督府门外的圆顶轿车中。
产地为台湾嘉义的龙旗轿车在福州还并不多见,因为产量问题,能够乘上第一批龙旗轿车的,皆为龙旗集团的高层要员,就连闽浙总督府,载洵也只是特批了两量送了过去。
不过貌似卞总督对这种屁股冒烟的“铁轿子”并不太感兴趣,在其看来,还是那种八抬大轿才能更显其身份。
“铁轿子”快是快了,可正因为速度快,别人会连车里坐着谁都看不清,那还有什么官威?
载洵对此不置可否。人的脑子里固有思维不是那么好改变的,相对于这个时代略显开通的卞总督也不例外。毕竟,这些科技和工业产物对于现在的大清来说,还是有些超前了。
可时间不等人,载洵很清楚,徐图发展的方式很稳妥,却并不适合自己。
时不我待,世事难测,“甲午”的脚步越来越进了,历史的进程也似乎并没有因为他这只小蝴蝶发生太大的改变。
西方列强对东方的野心从未抑制;日本人对朝鲜或者说对中央大国的觊觎愈发不可控制;还有北方那只贪婪的北极熊……
垂垂老矣的大清危机四伏,但帝国的掌权者们,却依然将心思困锢于纸醉金迷的紫禁城中。载洵送进宫中的龙旗轿车被当成了怪物推进湖中;太后更关心的不是水师的建设,而是她的园子工程和六十大寿。
闽浙总督府中,卞总督抚案长叹,“抗议?法国人若是会将我们的抗议当回事,我们的千年番属之安南,会成为人家的地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