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的高考还在七月,卢沟桥事变,日本全面侵华的日子。或许是因为家里已经经历了哥哥的高考,如果不是我提及父母甚至于忘记了我也将在7月7日这天参加高考。而我似乎对高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激动没有紧张没有辗转反侧更没有睡过了头以致于错过高考。那时的社会似乎也没有如今这般重视,不会有交警特别的上路执勤,似乎也没有那么多忘拿准考证走错考场的新闻冒出,当然更没有安检信号屏蔽器之类的高科技。
那时的我们还需要对着参考答案自己估算分数,然后填写志愿。那日,班主任微笑着问我:“何仰前,怎么样?”
我一脸苦相的对着他:“才380多分。”
“啊!”班主任一脸惋惜,“那没什么希望了。”
我笑了:“再复读一年呗。”
我心里却真的乐开了花,因为以我估算出自己五百来分的成绩——一个理想的本科院校的理想专业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而清华北大之类的重点本科在我走进考场之前就已经注定无缘,所以我没理由不高兴。后来成绩公布,高出本科线二十来分,证明我感觉良好是应该的。可是我习惯了低调。那时的高三每个月都会有一次模拟考试(月考),学校对于年级的前二十名会发不低的奖金,以我的成绩是不可能得到这些奖金的。幸好学校还有一个学习进步奖,以奖励那些学习有着日新月异改善的同学。于是,我会故意在这次的月考中把那些有着“惟一”答案的填空选择这类所谓客观题全部留白而只做那些主观题,而在下次月考我会把上次的留白全部做好。于是,自然而然的我也会拿到奖金不菲的学习进步奖。
我自信满满地对父母说,等着接我本科通知书吧。现实告诉我我和我的家人真的高兴的太早了。
已经是八月底,道州,一座湘南小城。十兄弟中惟一的幸存者仿佛是为了报复后羿的后代,把所有的能量都在这一刻爆发。宽广的街道兹兹冒着白烟,一家号称卖外贸服饰的商店在门口摆着硕大的音箱,里面,张学友用烤焦了的声音嘶吼着:“……我的世界开始下雪……”,门楣上写着“亏本甩卖,最后三天”的红纸横幅已经有些褪色,布满了灰尘,而且那个“天”字有半边早已不见踪迹,想来是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遁行了,因为条幅贴在那里已经三个月不止。村里,所有的狗们都失去了吠吠的动力,各自爬在一个有荫的角落狂吐舌头;家中,吊扇、落地扇,开足马力摇头晃尾地狂转着,可是扑面而来的风,却像锅炉里烧出的蒸汽,热得烫人。而这,又怎一个热字了得。
我的父亲默默地大口大口喝着我娘为他酿造的米酒,然后光着膀子一言不发地扛起他那三斤半的锄头,劳作于田间地头,誓要与阿波罗争个高低。娘却有些神经质,祥林嫂似的催促我去学校去教委去同学家去她所能想到的任何的地方打探消息,哪怕我刚刚从那回来。我原本并不急,我的分数可超过湖南省本科线二十多分呐,虽然清华北大早已是海市蜃楼,但一个理想的本科院校的理想专业应该是可以期待的。但,我终究渐渐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可我依旧没能见到属于我的那份红色。终于有一天,当一位离开本科线还有好几里地的同学拿出一张重点本科的通知书在我眼前炫耀,他那嘲笑似的语气、他父母藐视的眼神终于让我迷失了自己,无头苍蝇般东一头西一头地飘在大街上,不知前面的路还有多远,也不知通向何方。就这样行尸走肉着,以至于撞到人都不知道,倒是对方先叫了起来:“何仰前!你怎么还在这?你的通知书在四马桥邮局都大半个月了。”
“真的?”如同一个垂死的病人突然被注入一剂强行针,猛的恢复了活力,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胳膊。随即,也不等这位绰号“小畜生”的同学回答,拖着他就往四马桥邮局飞。
在这个懒洋洋的午后,邮局只有一位的中年人,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睡觉,被打扰了美梦,十分不满地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懒洋洋地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到一张堆了一桌子的EMS的桌子面前,懒洋洋地翻了翻,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懒洋洋地对着我们说:“是有一份何仰前的通知书,拿五十块钱来。”
“什么?只要五十块钱么?”我有些疑惑,不用学生证之类的么?
“五十块!”中年人不耐烦地加大了分贝。
我诚惶诚恐地把五十块钱递过去,中年人迅速地接过,敏捷地把一个EMS丢给我,随即又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钱真是个好东西。有了它丑能变成美,男能成为女,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也能变为花枝招展的美少女……现今耳目眼下,我用它来换取自己的通知书。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缓缓地抽出来一看,脑中一片空白:常德师范学院!六个鲜红的大字深深刺痛我的眼睛。
我只不过因为看了湖南卫视关于第十七亚洲皮划艇锦标赛的宣传片才下意识地在十几个志愿的最后写下了“常德师院”——这所湖南省省属专科院校。要早知道会在这个阶段被录取,我一定义无反顾地填上麻省理工。
我抬头仰望苍白的苍穹,上帝真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