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默把韩熙安排在特需病房,得知诊断结果只是不太严重的急性胃溃疡需要静养几天之后,苏滢把他一个人扔在医院不见踪影,也许那句“我会把你养肥”只是安抚病人的镇痛药,与父母哄骗小孩子乖乖打针的把戏是同一个原理。
静养是做不到的,GF利益格局的重组暴露了最深层次的矛盾,新旧人员水火不容,业务对接难以推进,管理制度漏洞百出,劝退的阁老级高管暗中运作,切断了生产和贸易的支撑链条,大量合作资源也随之流失。
以底层员工利益不受损为前提的改革达到了重振士气的目的,可是似乎只达到了这一个目的。
“韩总,你要的东西都拿来了,沉死我了。”汪敏嘉拖着半人高的纸箱进来,在病房门口甩掉高跟鞋,把箱子里的资料搬到床边。
“出了这么多汗?我的车空调坏了吗?果汁在冰箱,喝什么自己拿。”卧在病床上的韩熙穿戴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小到枕巾,水杯,拖鞋,饮料,护肤品,大到床垫,窗帘,穿衣镜都是他命人从家里搬过来的,苏默特许他穿自己的睡衣,所以那套蓝色病号服被揉皱了当做抹布。
汪敏嘉取了瓶橙汁一口气喝掉,光着脚在老板面前走来走去还是一副没什么不妥的自在表情:“我倒车时候撞墙上了,正在修理。坐公交来的。”
韩熙合上她送来的财务报表和销售记录:“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没钱受罪是天命,有钱受罪是找病。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出租车这个东西?”
“扛个箱子挤公交算什么受罪嘛,唉,穷人的世界,贵族不会懂!”汪敏嘉又换了金色的头发,她的灿烂从不拐弯抹角,直接的张扬反而有单纯的质感。
韩熙对她迟到的叛逆期习以为常,继续翻着报表:“车修好之后你拿去开,我打算买辆新的。”
“你是说,路虎送我了?”
“嫌弃的话直接报废!”韩熙不喜欢重复,指令从来只说一遍。
捡了大便宜的汪敏嘉没有丝毫意外更没道谢,食指在太阳穴处画圆,像一休那样。
“我想想啊,座驾是你和苏滢分手之地,看着心里膈应才赏给我的!”
韩熙被她吵得有些头痛:“Kingsoul事业部成立之后反响怎么样?新品订货会筹备好了吗?”
“放心,安部长的工作效率和她的恋爱效率一样高,崔京南还真有两把刷子,他在娱乐界的人脉很广,样衣得到了几家娱乐公司的反馈,他们很感兴趣有合作意向,已经答应出席我们的新品订货会。”汪敏嘉拿了几分文件交给他签字后,接着说,“韩静泊那边的人已经被我以各种正当和不正当理由踢出去了,就等你养好身体大展拳脚。”
韩熙说:“GF还没正式入轨,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Angela和崔京南,可你们三个偏偏又互相看不顺眼。”
苏滢端着脸盆和午饭进来时,首先看到的是横在门口那双带水台的裸色高跟鞋,不花哨不性感却有一种莫名的威胁,樱花粉鞋跟在腹腔内某个柔软的地方踩出不断扩张的细密裂痕。四散的文件堆中,鞋子的主人正在剥开一枚橙黄色的棒棒糖,在韩熙眼前晃来晃去的手纤长却不算细腻。
“恶心!”苏滢成了一只酷爱表演的萨摩耶,迈着正宫娘娘的步子慢慢走向以安静作为挑衅的哈士奇,“吃太甜太腻的东西他会恶心,医生只容许他吃清淡的流食。”
汪敏嘉最终把糖塞给了自己,舔舔嘴唇:“你好,我是韩总还没过试用期的秘书,叫我小汪行了。”
“别,你看上去比我岁数大多了,还是叫汪姐吧。”苏滢没有笑,她懒得装也不想装,“他是我还没过试用期的男朋友。”
“苏滢是吧。”汪敏嘉是看着韩熙问的,意味不明的一瞥惹怒了狂躁的萨摩耶。
“你把这儿改装成办公室,是准备让他一辈子出不了院吗?”苏滢抱胸盯着她。
“东西送到,我就先回公司了。”汪敏嘉磨磨蹭蹭背包穿鞋,临到门口还回头补了一句,“韩总,这个老板娘比Angela靠谱。”
“她是谁啊?”苏滢的手成了鸡毛掸子,扫过汪敏嘉刚刚坐过的位置,问话是缓慢的试探,一股草莓酸奶的味道。
韩熙没抬头,翻了页,不是很在意地说:“她自我介绍过了。”
“你的秘书没知识也没常识啊,哪有给病人吃糖的。”苏滢展开橙子味儿的糖纸,用指甲挠着。
“糖是我让她买的,不是用来吃的。”
“哦,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啊,不用麻烦外人。”苏滢将糖纸折成了船,在他的手臂上游着。
“那也要找得到你才行。”韩熙躲开她的嬉闹,依旧不看她。
苏滢去了单位,跟领导说舅舅病危,其实她根本没有舅舅,连大姨妈都没有。哭哭啼啼请好了假回家帮韩熙熬粥,第一次太稠了,又熬了第二次。这些小事苏滢并不想说,她摸摸饭盒的温度,把小菜一碟一碟摆好,嘟着嘴把自己摆成一座望夫石。
闻到久违的白粥,韩熙总算是笑了。
“粥太烫了,先晾晾。大热天的还凹造型,袜子脱了吧。”苏滢不顾他的挣扎,褪下黑色棉袜,脚趾上发皱的深色皮肤隐约可见冻疮的痕迹,苏滢轻声问:“韩熙,这是冻的吗?”
“哦,很小的时候,现在已经没事了。”韩熙的脚移入薄毯,“你带个那么土的洗脸盆来干什么?”
“我哥说你肩膀不能沾水,这个帮你洗头用的。”
苏滢接好热水,让韩熙平躺在床,只把头仰下来。
“水温可以吗?手法还行吗?是不是太用力了?头皮还有哪里痒吗?”苏滢万分小心地伺候着。
韩熙闭上眼睛,眩晕轻飘飘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帮他洗头发,也是这样温柔地吹去他耳边的细小泡沫,也是这样轻轻托起他的后脑给他最舒服最安全的支撑。
苏滢擦干他的发,又用吹风机烘干。大功告成地抹了把汗:“以前我妈就这样给我洗,看,被我捯饬之后,你一点儿病秧子样儿都没了,怎么谢我?”
韩熙照了照镜子说:“嗯……带你去侯贵顺那儿做个护理。”
“那等你身体好了一起去,对了……”苏滢扭捏片刻想不到合适的措辞,“我带朋友去他那里剪过头发,还没结账,他说我付不起,那姓侯的是不是杀熟啊?理个发多少钱?”
“他用的是金剪刀吗?”
“是啊,就是给你用的那把。”
“哦。”韩熙低头笑笑,“你还是别问了,知道了价钱你绝对不会再让我去。”
“不会,我也想开了,花出去的钱才是自己的。一边败家,一边省钱,财政才能保持平衡。”
“谁能想到苏乾宇的女儿这么会过日子,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信。”
“除了学费住宿费,我不花我爸一分钱,有骨气吧。”
“你那不是骨气,是赌气。侯贵顺那里你是带唐觅去的吗?我记得她说过想留短发,还问我意见来着。”
“啊?”这一次苏滢连舌头都僵住了。
“是那个工长吧,你所谓的朋友。”韩熙说完就安静下来躺入病床。
苏滢像是怕他消失掉,紧紧握住他的手:“有他,还有其他两个同事,他帮我的副刊写诗,还教我怎么约稿,我妈说了,女孩更要懂得知恩图报,不能欠人情占人便宜。”
“你这么急着解释,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在紧张我。”
“随便你怎么理解。韩熙,其实兰湛的发型不适合你,除了秃瓢你想怎么剪都行,以后我再也不干涉你的发型自由了。”苏滢扒拉起他柔顺的黑发,“咦,这里有个疤。你是混黑道的吗?从头到脚都……”有些伤在身体里扎了根可能一辈子也除不去、移不走、忘不掉。对衣着的要求严苛到变态的程度原来是要遮住遍体的伤和苦难堆砌的童年。
“我小时候的事,你知道吧。”韩熙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咱妈去世后,你回了韩家。没几年,李婉就有了孩子,她一定恨死你了,把她儿子变成了庶出。”苏滢拆开纸船,继续用指甲挠着。
“她是演技派,我也是,亲友面前母慈子孝还是要装装的。”
“那个……小汪……从内到外都很不着调,当你秘书不够格吧?”苏滢敏感地吸了下鼻子。
“她其实人很好的,特别适合当老婆。体贴,细腻,真实,幽默,而且还出口成章很有才华……”
“好!祝你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苏滢把糖纸折成心型甩在他腿上,转身便走。
韩熙伸了个散漫的懒腰:“滢滢,原来你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感觉嘛!妒火中烧的样子还挺有女人味儿。”苏滢对嫉妒这种罕见的情感难以熟练控制,除了在语言上表现出毫无风度的尖酸刻薄,她不知道如何驱散堵在心口那些吸食血液的隐身水蛭。
“过来,喂我。”韩熙温柔下令,她鬼使神差地照做。
“敏嘉从小被人欺负,没有安全感,她是非警察不嫁的。”韩熙慢慢喝粥,慢慢解释,“我身边可信的人不多,信我的人更少。GF改革正是用人之际,我希望跟手下都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难免没大没小没正经。”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跟李世民学习,没错。”苏滢待他吃完才问,“棒棒糖,有特别的意义吗?”
“以前,我妈妈常买给我。”韩熙握着她的手,目光远到看不见,“进了韩家之后,有一次发高烧昏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还躺在地上,吸尘器就在我耳边响着,李婉看电视,佣人打扫房间,根本没人管我。以后我生病的时候,习惯在床头放一颗橙子味儿的棒棒糖。”
“韩熙……”
“我的病没想象中那么严重,我以为你不回来了。”韩熙的身体滑进了薄毯,困乏顷刻而至。他的睡姿如绷紧的弓,不安稳地蜷缩着。
苏滢轻轻躺进他怀里,环上他的腰,随着耳边的心跳声拍着他的背脊,就像母亲拥自己入睡时那般。
修长匀称的躯体上没有一块肌肉是松弛的,她能感到他入骨的警惕和呼吸里的苦。在轻抚中进入深眠的韩熙用力抱着她,不规则的鼻息像是被梦魇住了,发不出声的口型是再熟悉不过的单字——滢!
日落时分,零散的阳光在眼周跳舞,很吵,两个人同时转醒,相拥的睡眠竟然是有香味的。
“臭讲究,哪有人住院还喷香水的?”苏滢在他温度偏低的怀**了拱脑袋。
“要不是我拦着,家里浴缸他都要搬过来。这个洁癖不嫌你脏还抱那么紧,真是稀奇。”苏默抽空来到非他领地的病区,推门搭话,“你们俩睡过了?”
“嗯,睡过了。”苏滢太过纯真。
“好,我去跟叔儿说,你和韩熙已经生米煮成熟饭。”
苏默还没来得及关门,就被窜下床的苏滢踢中了小腿,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韩熙只是笑,瞳上结了尖刺状的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