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Angela安排好工位，韩熙看了看表，应约时间快到了，这是相识以来苏滢第一次主动邀他。他不自知一笑，准备离开。
“今天是你生日，要不要我陪？”Angela坐下来，缓缓抬起双腿阻住韩熙，鞋跟触到他的膝盖，她脸上没有笑，心上却有。
裁员榜上名落孙山的幸存者，几个颇有眼色的设计师和设计助理，在草木皆兵的气味中分辨出无固定化学式的致命魅惑分子，于是规规矩矩排起队去卸妆，把安安静静的设计部留给空降的老板和空降的未来老板娘。
“滢滢告诉你的？”韩熙问。
“不。我了解你远比她更多，就像她不知道你在美国的时候叫作Allen。”
听到这个名字，韩熙已经预感到她接下来的话题定然是他不堪的过去。
Angela敲了几下键盘，韩熙的手机震动不停，他收到的是他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以致无穷前任的所有信息，韩熙默然地垂首看着资料中那些从没有记住姓名的女人。
“昨天在秀场遇到一个女模特，她自称是你最后一个女朋友，对你的情史了如指掌，从资料来看，你似乎偏好我这一款的，可为什么死追着苏滢不放？”Angela绕起长发，妖艳的红色流动起来，晃得那张容颜璀璨而模糊。
“你想怎样？”韩熙平静地问。
“只要你收下我这份生日礼物，苏滢绝对看不到这些。”
“什么礼物？”
“我说的很清楚。”Angela站起来，勾住他的脖子，“我把自己送给你当礼物。这笔交易，你划得来。”
韩熙没有一把推开她，而是将她拥至怀中，微凉的气息贴近她的唇，她却僵硬地向后仰去。他笑道：“雅桐，别浪费时间试探我，苏默已经等了你十几年。”
“别叫我中文名。”他云淡风轻地激发了Angela的暴戾，“信不信我现在就把这些美女的照片发给小滢。”
“你也别再叫我的英文名。”他好像并没有把她的话当作威胁，又好像根本分不清她说的哪一句才是重点。
韩熙到的很早，本想去接苏滢，可她不愿他的车子出现工作单位附近给八卦的姐姐们制造谈资。烛光、玫瑰、乐队、红酒……统统没有，苏滢觉得以浪漫名义把钱花在食物以外的任何事物上都是罪无可恕的二百五行为。
“澳洲肋眼七分熟，海鲜意面不加洋葱，带草莓的甜点每样要一份。”韩熙没看菜单就知道苏滢想要吃什么，她进门的时候刚好听到他在点菜。
“你怎么没点自己的？”她疑惑地问，朝他走来。
“我不饿。”韩熙为她拉开椅子，摘下她那只底部磨白了的双肩背。
“我妈说了，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你爸帮我安排工作，我欠你的，这顿我请，想吃什么？”苏滢刻意在金钱和人情上与他划清界线，她盘算好了，卡里的钱足够买下这一单，今后的日子赖上周妈就可以了。
韩熙对服务员说：“再加一杯鲜榨橙汁。我今天，不太想吃东西。”
价目表上的鲜榨橙汁120元一杯，苏滢肝都疼颤了，掺金粉还是撒金箔啊，这么贵！
“GF和餐厅签了合作协议，按年度结账，我签单就可以了，不需要付钱。”韩熙微笑的时候眉梢路过和煦的风，整个人都是飘渺的，他看出她在算钱，每次下完单她都在桌下掰着手指头。
苏滢的眼睛亮了几度：“那我就当是公家的，敞开了吃了啊。”
“Angela今天来GF应聘，我给了她设计部部长的位置。”韩熙不知苏滢是否收到了那份资料，有些忐忑。
“她刚给我打了电话，说你手腕很硬，又裁员又涨薪，搞不懂你想干什么。”她的神色一如往常，很明显没被他的往事波及。
韩熙静静松了口气：“美国经济复苏的增幅高于欧洲和日本，因为美国一直以来注重对低效率的整合，再加上量化宽容的货币政策，即使失业率居高不下也不会影响国家经济整体发展。懂了吗？”
“裁员整合低效率，涨工资就是宽松货币政策，裁员加涨工资等于经济稳定增长，是吧？”
“聪明。”
“不过，你确定她能胜任吗？韩熙，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
“我向来公私分明。Angela设计的秋冬新品是拯救GF的关键，而且她不属于任何一个高管的势力，能够为我所用。”
“既然这样，你就收了这个祸害吧。她以前在每个公司都干不长，是因为总有上司骚扰，在GF，至少不用担心这一点。今天给我弹个什么曲儿啊？美人儿。”苏滢看到他身后擦拭得很干净的黑色琴盒，烤瓷般光洁的质地像他致幻而神秘的瞳孔，再多看两眼，苏滢怕自己直接扑上去了。
韩熙一笑，很有故事的手指游走在古典吉他的六根线上，把滑音按得如泣如诉，名曲Love‘sRomance在苏滢脑中放着烟火，莫名燥热。
一直觉得男人的喉结很恶心，韩熙是个例外，锁骨上方的凹陷装满了幽暗的影子，喉结的凸起有强烈的设计感。延颈秀项用在男人身上也这么贴切。
宴会初识，瑞典偶遇，异乡重逢的二人结伴而游，韩熙说，我背着吉他带你去写生。苏滢说，不，你背着我带着吉他让别人写生。然后，玩笑成真。
粗糙的铅笔素描中，女孩树袋熊般盘在男子身上，顽皮地拿长发扫弄他的颈，痒得站不稳的男子只好把心爱的吉他当拐杖，背景是布胡斯群岛的红色渔屋。
如果可以单独爱上某个人的某个部位，那一定是韩熙倾国倾城的脖子。
“韩熙，我离家出走了，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苏滢本想隐瞒的，她没有义务把自己的心事告知一个危险而亲密的普通朋友。但在那弹出泪水的琴声里，她又一次对他坦陈心迹。
“你跟叔叔的性格一模一样，僵下去只能两败俱伤。听话，回家吧。”
“送你的。27岁生日快乐！”苏滢将盒子放在他唇边，掩住他的规劝。
“滢滢，叔叔他只有你一个女儿，他放下事业还不是为了多陪陪你。”
“他那是为了多陪陪方依，跟我有毛关系。少说我，你呢，跑回国收拾GF这个烂摊子，还不是因为家里有后妈，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后妈猛于虎，你该是最支持我的人。”苏滢牵他的手去解他的表带，“来，美人儿，戴上给爷看看。”
“很晚了，下午还要工作。”韩熙躲开她的触碰，站了起来。主菜还没上，他已离席，仓皇的，逃避着什么。
苏滢将甜品打包，退掉了还没上的菜。坐在车里，苏滢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不知不觉聊起了在心间徘徊的人：“昨天我采访了一个土建工长，你猜我职业生涯第一篇人物通讯的标题是什么？”
“看你这幅花痴表情，应该是遇到了长相不错的采访对象。”回到车内，韩熙又恢复如常。
“懂我！标题就是《男神是怎样练成的》，抓人眼球吧！他啊，不光业务好，还特文艺，而且中级经济师他居然一次通过，我们部门吕后考了五年都没过。”
“哦。”他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很低。
“他还会韩语和街舞呢，跆拳道跟你一样的等级。我们都在狂追兰湛演的韩剧，兰湛，我男人！”
“你男人已经更新换代好几次了。”他笑意里的快乐很短促，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但我对兰湛始终如一。”苏滢说着，手机响了，她打开Angela发给她的邮件，资料后PS的留言是：和韩熙曾经的女友相比，你的三围完全不存在。
即使早有防备，苏滢还是被那一双双狂野的蓝色眼睛击中心脏，她哂笑一声，回到嘲讽的常态。
“我只是眼睛好色，不像你那么本事，外国大妞换了一波又一波，你那一堆名表都是她们送的吧，提醒你春宵一刻值千金。”
盘上南二环的玉蜓桥，车速降了下来，韩熙看向窗外对她说:“那是工作需要才买的，以后我只戴你送的这块，滢滢……”
“我送你表是有寓意的，劝君惜取少年时，浪子回头金不换，希望你改邪归正重新做人。”苏滢是矛盾的，期待他的表白又抗拒他的过去，在每一次他即将真情流露的时刻都会口不择言。
“我在你眼里就真的什么都不是吗？”韩熙的话是画着问号的肯定句。
“你在我心里是私生活糜烂的花花公子，还是个带出去有面儿的纯哥们啊。”
“滢滢，我……”
苏滢不肯停嘴：“我和那个工长都用kakaotalk聊天工具，也都喜欢兰湛，总觉得我跟他之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尤其是在簋街吃饭他帮我剥小龙虾的时候，可是你请我吃过龙虾却从来不带我去吃我最喜欢的麻小儿。”
“滢滢，我的胃……”
“哦，你胃不好，吃不了辣，算是个很好的借口吧。可你我之间的问题不在于吃什么，而是价值观不同。韩熙，我们……”
“Shutup!你别再说了！”韩熙竟然对她发飙，这是史无前例的。
“咚”一声钝响，身体微震，追尾，五辆车环环相扣。
愣了片刻，苏滢大叫起来：“话到这里还是说完吧，我们之间彻底玩完了！韩熙，有空去看心理医生治治你的人格分裂，出门儿不看黄历也不吃药，尽给二环路添堵，丢人现眼，还耽误交警叔叔回家吃饭！”
听不到苏滢摔车离去的声音，听不到交警气急败坏的嘶吼，也听不到自己喉头滚过的颤抖不已的哽咽。韩熙仰首笑着，吞下墨镜盒底蓝白相间的胶囊，长久的耳鸣心悸对他腐朽不堪的精神已构不成任何威胁。想起苏滢口中那个耀眼的男孩，心脏被生生摘下，抛进了烈焰蚀骨的火刑堆。
与韩熙闹僵后的几天里，苏滢搞不清楚自己出了什么状况，昏昏沉沉，好像生活缺了氧。
母亲走后，她就那么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今天。
断档十年的宠爱无人接续。
用相对完美的角度剪取一个世界，藏好自己。每经过一处，都觉得这不是最终落脚的地方，很少用心感受，很少深入洞察，也很少真正毫无芥蒂地去交朋友。慢慢习惯了平淡，习惯了简单，习惯了把自己从所处的环境中剥离，习惯了有且只有一个人的生活方式。
爱情对她而言就是阿基琉斯之踵，是死穴，是黑洞，是刚刚没顶的海水。
如果将爱情比作一年一度的草莓音乐节，金钱不过是轻若无物的防潮垫，有它，可以铺在绿茵之上光脚对卧，没它，就骑到男友肩上做全场最high的观众。
苏滢对金钱没概念，对品牌不敏感，对众人追捧的东西不屑一顾。只愿平凡度日的她不惧怕贫贱夫妻百事哀，唯恐在奢华的世界里，用可有可无的昂贵浪漫维系难辨真假的飘渺情感。
对她来说，韩熙太贵，太虚幻，她买不起也抓不牢。
因为预测到幸福抽身而去的结局，宁愿在虚构的剧情里交出自己的信赖。
兰湛主演的韩剧已是最后一集，没剧可追的苏滢坐在篮球馆发呆。
她问空气：忘记一个还没来得及去爱的人究竟需要多长时间？为什么韩熙死皮赖脸溜达在我脑子里？
现实中的他对视线中的每个人都报以寡淡而热烈的微笑，可如果抓住习惯性的亲和抽丝剥茧，就会发现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他真正在乎的。不着痕迹闯入他世界中的人数不过来，能住进他心里的却寥寥无几。
洛攀的微笑也是寡淡而热烈，但苏滢执拗地认为他与韩熙不同，洛攀无可取代，尽管他在尊严与爱情面前选择了前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