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夏末,院子里的荷花积压了一片,微风过处,满屋子留下馨香,夏日的暑热和烦闷顷刻烟消云散。
卓宇珏伏在桌上,旁边堆了一沓公文,足足近两尺。他捏着眉头,不停地扫过和批示。
贺兰敏之从门轻脚走进,换掉那杯一口没动然而已经在暑日温凉的茶,过了一会又进来,却是只声不语,静静地站在身后。
卓宇珏飞快地把手上那一本批阅,放下朱笔侧身问他:“遇到什么难事了?”
贺兰敏之低着摇了摇头,两根手指头绞着衣服,不知当说不当说。
卓宇珏把他叫过来,虽然府里衣食无缺,然而他终日忙碌,又没有个同龄的伴,这孩子始终孤独。
站在卓宇珏跟前,贺兰敏之咬了咬唇,“师父终日繁忙,我本不应该为点小事叨扰,然而事况紧急,又不能够耽搁。”
卓宇珏轻笑,“你说吧。”
“隔壁小喇叭丢了。”贺兰敏之抬头,倒没有两眼蓄水的可怜模样,只眼底留着淡淡的担忧。这孩子即便担心,也是沉稳冷静。
这是卓宇珏想见到的样子,同样也是他惧怕的样子。
这次魔教换血,教中事物亟待处理,卓宇珏身边能用的人基本上都派去用了,也没人替他找一个小孩。
贺兰敏之知道师父繁忙,也不敢强求着做些什么,然而小喇叭是他这几个月的唯一玩伴,打心底还是希望能够找回来。他不敢说话,圆眼睛中难以掩饰祈求。
“走吧,我陪你去处找找。”
卓宇珏行走江湖多年,江湖鲜少有不知道的。漓江青葛湖畔琵琶源存了近百年,一直以贩卖消息营生,这些年掌事的换成了一个女子,叫十三娘,江湖之事无一不通。迄今,还未曾有人见过其面,有人暗讽,说那是夜里女鬼化身,不然怎连隔壁杀猪的王老五,从小到大打过几次架都清楚?
不管是真是假,卓宇珏都决定见她一面。
卓宇珏将自己的一幅画递给门房,这画究根溯源还是七八年前所做,这些年他已经不怎么画画,就算是画了也立马烧掉,鲜少有保存下来的。
琵琶源规定,人来求事,必要带上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那门房一个接一个传进里院,一来一回少不了时间。日头毒辣,他两又进不得屋,就在门前找了棵树躲阴。树叶婆娑的影子和他们的一起交汇投射在地上。
主人是个会生活的人,她在里院栽满了翠竹,亭台楼榭,流水假山,无一不精致得当。院中正方,有一块半人高的白玉石,石色光滑洁白,雕着一方玉石琵琶。
画到十三娘手中时,她正在白玉石下抚琴,断断续续曲不成曲。那画是一副江柳送别图,粗笔勾勒细笔雕刻,意境深远浑然天成,纸张有些陈旧和泛黄,平添上几分古色古香。
是一幅好画,十三娘爱不释手,拿在手里观赏了几遍,眼底流露出喜悦和赞赏。但是最后不知怎的,她忽然面色沉凝住,将画递给仆人,叫他送出去:“告诉来人,说这画虽好,然而世间已有珍品,琵琶源从此谢绝画作,请他另寻他物。”
继而抚琴,指尖拨动出一曲悲凉。
她想起了书房里的那枚断指。
卓宇珏没想到画会被送回,皱了下眉头,从腰间拿出玉箫,和琴而鸣。
像行走在山间,流水微澜,贺兰敏之的思绪回到一年前,那时他在山林奔跑,追着野兽,虽然混沌无意识,却自在无忧。后来遇见师父,他第一次被人当头一石,砸出血来,他不准他吃生食,他饿的发狂也不给,把他捆在地上,那时候他甚至想过杀了他。
后来,他去了轩庭,师父每日耐心地教他说话写字,他渐渐感受获得文明的快乐。但是师父每天都很忙,并不与他常说话。
周围邻家的小朋友都嫌弃他笨,编者歌谣嘲骂。
贺兰敏之想到小喇叭,那个女孩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但是喜欢莫名其妙地傻笑,笑的还挺开心的,看着她那样他也觉得没什么烦恼了。他教她爬树,每次她都要摔在地上,摔到了就哭,但是只要给一根糖葫芦她立马就能嘻嘻哈哈笑起来。
琴声箫声戛然而止,心底的那股悲伤却是久久不止,一个劲的往上回旋,旋进眼睛里,凝成一道泪线。
眼前变得模糊了,贺兰敏之觉得眼睛痒,拼了命忍住。师父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哇”门房轻弹了,嚎得跟头牛似的。
贺兰敏之眨了眨眼睛,师父抚上他的脑袋,不认同地摇了摇头。
“师父是你吹曲,害他哭的。”贺兰敏之义正辞严,还差点害我也哭了。
“那也是他定力不够。”
贺兰敏之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哦,师父说过古人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实在不应该因为师父曲子悲凉而感怀伤人。”
“你要这么理解也无妨。”
这么瞎闹的一会,已有人从里面出来,请他两进去。
隔着院子,挡着帘子,十三娘还裹了层面纱才站在后面。
“方闻公子曲调,雁过惊魂,能借曲抒情之人必也情思细致。我想问问公子,何事悲凉?”
“人世间悲凉的事多为欲望得不到满足,命运多舛,若为前者,本身不能收敛欲望,姑娘又何必同情与他;若为后者,自是天定命格,人济无效,姑娘又何必多寻一人的烦恼。”
十三娘的语调变了变:“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
“私人隐私,还请见谅。”
卓宇珏说明了来意,那小喇叭三日前跑到山上玩,同去的还有两个毛孩子,傍晚时分,那两个孩子在山上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人,以为她回来了,结果到家里一问才发现并没有。如今官府已经派人去找,但是没有一点消息。虽已夏末,但是夏季本身是蛇出没的季节,一个孩子在外就算没遇到坏人,也担心被野兽伤害。
“你要问那孩子走失的原因还是这些天的行踪?”
“行踪。”当务之急找到人是最好。
帘子后人影拖曳而过,往里房进去了。
他两又被扔在日头下,卓宇珏打开折扇放在贺兰敏之头顶遮太阳。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十三娘告诉他们“城北徐家”。
三天前,小喇叭为了不被找到,一路跑一路跑,躲在了一个树后面,没注意那树上有一条蛇,幸好路过一个砍柴的把人救了。这几天一直养在徐家,昏迷不醒。
卓宇珏把自己用的大夫让贺兰敏之带过去,老大夫医术不错,加之那伤口处理的很好,用了几贴药后,那小姑娘第二天就醒了。
傍晚,卓宇珏在书房处理事务,仆人在外面敲了几声,拿进来一个匣子。
“公子,这是琵琶源送来的东西。”
卓宇珏也没在意,随手揭了开。一旁的仆人猛地吓了一跳,见卓宇珏眼神扫过来,仆人更是一慌,颤着手脸色煞白地喊道:“手指!”
是的,匣子里装了半截断手指,一个女人得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