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卷散了珠帘,朱玉摇曳,月影乘隙溜入屋子里,依依枕地,光洁的地面上铺下层斑驳的清霜。青玉虚枕在软床之上,月华似是贪心不够,猱身延展在她锦衾之上,映出碎银点点。
月华不静不止,不眠不休,她便愈发辗转反侧。凭窗遥望,夜阑的高处,似有一道渐明的身影团簇,魅惑的脸庞也现了来,似在同她对望。她便跌足掀衾奔去,临窗相顾,人影却倏然泯灭在夜色里,依稀难寻。
于是颓然回身,禁不住重又将桌上堆叠如山的宣纸翻来覆去地看。夭夭红桃下,是巧笑倩兮的女子,与她是一般无二的容颜。一页看毕,她便叠在手心,去拿第二页。画像如一,俱是援笔而成,她却一下看个不歇,直看得眸光浥浥,耳畔嗡嗡地响着自泉栖湖回画院后的事。
“玉儿,在天界的混沌中,他的身体便被戾气灼得灰飞烟灭。他护了你我周全,牺牲了自己。”
青玉身子瑟瑟地一颤,兜来转去,寻踪问迹,却独不见李苦一人,却原是……
“他本是画师,这画院是他一生所系,也是止步衷画少年求学之所,万不可半途废弃。”
青玉回望向苔岩帘洞后的水榭廊亭,是自己初来时他悠然作画的地方,在水中央,涨绿环伺,熏风微漪,独立斜阳下遥遥相望,直若要飞天结云而往。回首看妘霄,凄然道:
“从灵域到青要峰,他命悬一线地攒赶奔行;从青要峰到九重天界的混沌,纵是飞蛾扑火,他还是要自取灭亡。所有这一切,霄哥哥都知晓,正因知晓,才会在伤愈后来了画院,维系他的事业。”
“事业”,月华下的青玉回了神,痛悔地嗫嚅,手心处几声窸窣,染墨的纸页竟褶皱了,一如她此刻纠紧的心,“那时的自己,因霄哥哥命在旦夕,满心消沉,只念儿女情肠,直待霄哥哥消失在寒冰上,便只念他寻他,将司霜雪的事业,抛在脑后……”
月色愈加明亮,泻在她眉目上,似有晴雪覆着,湿泪晶莹而迷离,透着娟娟明媚。未多时,只见得一衣青影,向夜空中飘渺远去。而方时的桌上,宣纸层层铺叠之上,多了一枚传信的鸽羽:
仙泽尽渡、性命尽弃,玉儿蒙昧,始知救我护我,关系一草一木、人世万象,不可再辜负。
“青要峰之巅,何时这般云深雪重,我自己的体质,与这儿本是相融,竟也会深深地感到云鬟沾湿,玉臂生寒”,因着终年皑皑,尚在黎明时分,高处乘云御风,便可看得分明。
青玉不由得提了速度,无暇逗留,直逼山巅而去。遥遥一道青影,当空飞冲,须臾间便到了。
山上空蒙,寂然一片,只云湿水润,压在她凌乱的额发间,似是梨花带雨,加之夜路行来,愈显得楚楚可人,风雨不欺。
青玉踏雪而过,向着冰雪大殿内走去。一眼望到九州盏端然完好,一颗惴惴的心才落了地。只是贴近细看,止步所属州面尚有细微的裂痕,丝丝气泽蒸腾,细痕合拢,目可辨别。心下晓得是泉栖湖中嬴鱼使然,非有外人闯殿破坏,这才宽心不已。
方去环顾四周,俱是同于往常,忆及周围的云雪异象,冥冥中似因有外力在侧,才聚形拢势,作防御之状。青玉自是日复一日地练习不辍,蕙质兰心,神力精进日日可见。她凝神定息半晌,无形念力蔓延,只是外力微缈,一时也是探查不出藏匿何处。
如此只得先出了殿去,取了雪杖来,欲要施加冰幕,且将青要峰护起,再细细探查一番。雪瓣霜晶初露,它竟似注了灵气,脱了青玉手,自顾自地飞远了去。
她本是始料不及,又是一时之间,再去抓它却是手握空空。情急之余也顾不及唤云来,只轻身飞起,燕儿一般向着雪杖掠去。
青玉只觉耳畔疾风厉厉,勉力睁着双眸,追随飞去。那雪杖垂直下落,似有乘风御剑之势,若是寻常人,定是目力难觉。但青玉到底反应得迅疾,间不容发之际便追来,此番且是下行,身子饶是轻盈,也远重于雪杖,借力使力,竟渐能逼近。
青要峰虽是雪山,然雪却只在高处,山腰而下,山环水绕,呦呦兽鸣,自是人界气象。
青玉正自追赶,见雪杖飞流般直下的不远处,是一道岩底碧泉,它却不驱不避。禁不住啼笑皆非,莫不是雪杖在袋中日久,甫出了来,便要急急地寻了山泉来游戏!
尚在思量间,却渐见碧泉之上,随波縠一起一伏,似有一张白皙的画纸飘摇。泉岩上苔痕密密簇簇,日光投下,画纸沾水一面绿影浮动,似绣着巧夺天工的画儿。
“宣纸作画时一心一意,心思尽付画中,墨干而画弥,作画人便得以念力趋势了”,李苦的话划在心头,青玉恍然,失声喊道:“是‘飞宣’”。
青玉认出这画纸正是昔日李苦之物,却见雪杖布满霜晶的杖身,抽离出密密麻麻的霜花,剔透的花尖锋利如剑,便要霍霍地向‘飞宣’射去。
“不要——”
青玉大惊失色,长嘶如泣。因着救‘飞宣’心切,陡然飞身向下,指间已化出无数霜瓣来,只见银辉一道,瞬息变换,霜瓣结成冰墙,恰恰挡在其前,将雪杖射出的霜晶一粒粒弹得破碎。
落在泉边时微有踉跄,青玉稳了身子,冰墙渐次融化,因以霜瓣结成,直面时宛若精雕细琢上去的。她不由忆起初到画院时妘霄以寒魄化出的冰墙,兀自一惊,不想自己经年累月的练习,却在仓惶之下有了突飞猛进,暗暗地有些忻然。
一番折腾,雪杖终于牢牢握在手中,且见‘飞宣’未伤分毫,便不再动怒。思前想后已明白了雪杖这一番冲杀用意,只佯作忿忿地数落道:
“我在殿内察觉青要峰云雪异样,却不知其故。你是上古神物,霜翁所留,能仰观俯察,探得根在‘飞宣’,便要替我除了它。可是你却哪里晓得,它虽是妖物,却也是我的救命之物,更是李苦留存在世之物。这般厉害的雪杖,我是着实刮目,护主之情,玉儿很是感动,只是不要莽撞了才可。”
“霜翁煞费苦心,雪杖历经分合,竟有如此神力。只是这样的神力定要用以造福的好”,青玉想毕,又念及‘飞宣’并未威胁到九州盏,便要卷了携带而去。
于是卷了袖口,将手划过盈盈水间,宣纸出水的一瞬,亦被她小心捏在指间,却有娟娟两个墨笔小字,赫然入目来——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