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又觉唐突,拿手抵在石桌沿上,指间沾了层薄薄水雾,只一抿便挥发不见。夜光下虚看着青慈黯然若隐若现的神采,本不愿提起的,却还是被自己说了出来。
于是转了口吻,挨她坐下。以往并不曾有一次贴她这般近,而如今知道了,她的身体里也是流有半数的蛇族血液,在触碰上她松弛若坠的手面时,果是只觉出微渺的体温。自己觉她微恙的热,她定是能承受住自己的冷的。青玉加重了腕力,小小的拳几欲成含苞而放的骨朵,直要揽下千树万树的盎然碧海,紧紧地握住。
“听闻声说起,奶奶曾是斫琴师'绕梁'一族的后人,先祖高妙的制琴、校音、辨准,您都悉数习承。绕梁琴师向来是取妻不取妾的,一脉单传的都是男儿,奶奶您绕是唯一的女子,却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靠她更紧一些,按在袖口补过的针脚上是平滑的一泻而过,全不觉出有曲折凸起的缝痕,“方才是玉儿一时唐突,这琴既是长葛山长心爱之物,奶奶定是很珍惜的,您来补弦是最好不过。只是,天晚了,您一路奔波,不若先睡上一觉,把精神养足了,明天再补。这几日玉儿不用去上庠读书,端茶递水做饭什么的全由我负责,奶奶您只专心补琴吧!”
满腹的话,青玉是很想一股脑儿地说与青慈的,只是今夕何夕,终究不是以往年少可比,心智成长,这般便欲搀她起身。
合上青慈深邃目光,月光青光,尽在她眸底参差明灭,人亦神采矍铄了起来。她仍是端庄坐着,并不要起的样子,话中尽带家常。
“如今玉儿快要为人妻了吧。”
青玉讶然,玉白双颊绯红若妆点,既惊又羞。青慈欣慰地长叹,亦是夹了层缥缈难觉的忧思。
“先为人妻再为人母,相夫教子,既是喜乐,但更多的是责任。而且玉儿更要明白,你日后的嫁与,更是一份守护与承担。”
守护与承担,青慈的俨然叫她反复思量着其中的奥义,却是半明半寐。
“霄哥哥是玉儿的哥哥,更是蛇族的柱石,无论甘苦,玉儿都会陪伴他左右。不过怎样做一个好妻子,玉儿真是不十分自信能做得好。好在来日方长,有奶奶在,玉儿便不担心。”
“有些道理,言传未必能说明白”,青慈搭手在琴弦之上,莹白指甲似镀了层月色的金,闪烁成迷离的星子,“奶奶是终身未嫁的人,漫漫长路,只有靠着你自己,且行且悟了。”
琴弦铮铮,断裂处散飞成束,宛若彩带飘飘,迷离了眼睛。青玉呆了般看着青慈如梭抚动的十指,将那毫无固着的弦弹出缠绵的曲调,不知怎的,眼前渐生水雾朦胧,倦意如云雨翻覆,竟要连连顿首。强自展颜欢喜一笑,望之却是慵懒的痴迷模样,出口欲要讲的赞叹亦是不成语调,无异呓语。
青慈当心收拨,琴声随即戛然而止了,只余断弦飘摇似要挣脱了而去,转首悦然道:
“夜深了,回屋睡吧。”
青玉起来,眼睑低垂欲合,身心俱受这一句缥缈的话语驱使,恍惚中摸索到屋门方向,悠悠地去了。
月色贪看,所有的光一下子聚拢在这小小圆桌之上,人与琴,俱圈入满圆的清晖中。
长袖擦过她额发,带下薄湿的一片汗来。青慈举目望月,右手小指对月下勾,竟有一道月色细针飞落指上。
青慈将蚕丝引入针眼,银白的线条如洗练,润泽成与月同色,无需绾结,线自并拢成无缝的一根,随她柔腕施力,将那弦断之处穿插缝起。
仿佛是过了许久,如墨染就的夜空中唯余这一角光辉,茫茫天地似是轮回到了史前的混沌状态。传说,月是一位巨人的眼幻化而成。眼眸如活泉,泪眼婆娑,不堪风欺雨横,是最为柔嫩可怜的,一如青慈缠在指间的月针,最是柔软细腻、柔弱胜刚。
琴曲催眠的效力渐弱时,青玉已然从对青慈急切的呼唤中兀地醒来。抱紧了头搜索枯肠,而听罢琴曲后的记忆却是缺如弦月,忧虑层叠直若雪欺枯枝般,叫她撩了薄被便冲向院中去。
晓风残月,如橘般橙黄的日光一点点如伞盖掀起,将石桌旁虚弱喘息的老人照得如斯安详,在少年怀中似要睡着了般。
青玉心知不好,再要装着平静的样子却如何也是难以抑制,只飞扑在她身前,泣喊道:
“奶奶……”
青慈欲伸了手来握她,抖了抖终是僵垂下来,青玉忙地捧住,觉不出丝毫温度。
“不要伤心,我本就是垂暮之人,只是有这半分的蛇族血缘流在身体里,才又在人世间多住了不少年岁,然而到头来,辜负了爱、辜负了‘绕梁',我最后做的,到底是杯水车薪的。”
青慈的伤怀绝别更叫青玉心碎如绞,潸潸泪垂。
“绕梁之音,萦弦所思”,七弦琴上月针雕出的绕梁二字在妘霄眸底映出两湾纵横的曲水,像极掌心的纹路,将人生的走向早早铺就,“思念若不止歇,绕梁亦断断不会成为绝响。”
“霄儿……”,青慈用极力气,然而出口却弱如游丝,只凝眉望他。
“青姨,您且宽心。”
“请你救救她”,青玉见着青慈欲渐憔悴的面色上舒展出一个慰藉的笑容,喜地迫视妘霄祈求道。
然而青慈的笑终是定格成她在世间最后的情愫。笑着离开,于青玉也算是安慰了。
青慈的后事在平静中结束了,敛葬冰棺那日,除过妘霄、青玉、闻声,无一人再来。这是妘霄的意思,也是青慈的意思。冰棺是妘霄亲手做的,青玉瞻仰着棺中安然沉睡的老人,她知道她再也不会醒来,她将与冰同眠。寂寥的冰封世界,正是她喜欢的吧!
青玉本以为会来的那个人,终于在当日的晚间过来了。只是繁星点点,当空无月,他的悲与痛,谁也不知了。
那年隆冬冰河新封,她清越如银铃的声音自岸边而来。
“你是蛇族的琴师吗?”
琴音悠悠,他背对只作不闻,依旧盘膝卧坐抚琴,然而那清灵的问语却在心底投下一湖涟漪。
少女嗤嗤一笑,朗声道:
“真是可惜了,空有一幅铁打耐寒的身骨,琴艺却是平淡得很呢,唉,琴不应景!”
一夜无眠,青玉独坐石桌上,死寂中隐约有琴音袅袅,宛若天籁。这样好的曲调,很轻很远,只当是错觉。
他自负琴艺独绝莫有比者,经她一说不由微愠,面上却仍是高傲自持。
“这位姑娘想必是位高人?”
她轻嗤一声。
“先生当真是孤陋寡闻了,难道您不曾听闻,樵夫子期品琴的故事么,于琴艺,他可算得上是盲人了呢。”
“姑娘口齿伶俐,在下无话。”
她笑得更是神采飞扬了,纵身越在冰面之上,隐约听得喀嚓的劈裂声,冰层尚薄,她却全无惧意。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凌寒抚琴的兴致,倒是难得”,她颦眉逡巡着他身前的七弦琴,“琴是无可挑剔的,只是这弦……”
说时已然夺了琴来调……
那晚后,长葛便不见了,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架刻着绕梁的七弦琴。长兹接管了中庠,众人议论了几日,隐竹林又重归于平静。
那晚的琴声,是真实的,青玉遥望重又月色当空的天,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