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那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又想起自己被当做臭虫一样扔在北辰宫自生自灭,知言忽然转过脸去,不想见他。
何岑看在眼里,只见兄长笑里藏刀,知言姑娘面上带怒,却是水火不容的样子。心道二人才一见面,怎会如此?
而今他已出宫,既无实权也无虚职,这十几年的太子之位索然无味,若哥哥想要,就让他拿去吧。
何子非翻身下马,迈开长腿,率身后数百军士向前而来,迫人之势令何岑几乎窒息。他走至近前,长袖轻挥,提起靛蓝色长袍的前襟,在何岑面徐徐行跪礼,“周鼎王何子非,恭迎陛下还朝。”
他原是鼎王,他才是天子。
何子非带头行礼,一行军士便也在他面前跪下,数百人黑压压地俯身低头,皆愿臣服于年轻的帝王。
摄政王逼宫不过十二个时辰,便被神策将军带兵镇压。更有嘉宁公主带来的六十四为御林军与十六死士,半日之内擒下所有谋逆叛臣,辅佐少年天子,重塑大周朝纲。
太后经此生死一劫,只顾吃斋念佛,不问国事,更是每日不愿踏出寝殿半步。
摄政王被大将军韩宁所伤,那一箭直没入胸口,血流如注,命在旦夕。
新皇手中捏着母后的送来的一封薄笺,对左右道:“毕竟也是一国王爷,教太医为摄政王诊治,而后削了爵位,遣往边塞。”
何岑说罢,不由靠着长椅叹息,手中的信笺被他揉捏成一团,母后说,她无颜再与他相见,但求为摄政王留下一命,因为何鸿才是他的生父。
他中年早薨的父皇,膝下竟无一线命脉。而令他一直于太子之位有名无实的,竟时自己父亲的勃勃野心。原来他们父子之间,竟起过杀戮之心,这一切的变故来得太突然,又平息得太快。何岑不由笑出了声,苦涩难耐,可他又怎会认贼作父?
夜深了,新皇将鼎王安排在东宫休息,东宫乃是太子居所,新皇膝下尚无子嗣,对鼎王的信任不言而喻。同时也多了昭告世人的意味,即便皇帝禅位,也自有安排,轮不到摄政王黄袍加身。
当然,与鼎王同住东宫的还有本次护卫天子的能人异士——许知言。然而自今日相见以来,她始终不肯看他一眼,何子非知道这小女子心里在闹别扭,不哄她开心,恐怕这一路上都不会给他好脸色。
及至寝殿,鼎王却被宫娥告知,许姑娘方才被内侍大人接去了辰华殿。
辰华殿?何子非眸子一黯,辰华殿乃是皇帝的居所,除非妃嫔侍寝,便无他事。她为什么会去哪里?
心中不悦,脑海中便浮现出今晨初见的情景。
贵为一国天子的何岑,就那样与她并肩而坐,于田埂之上谈笑风生。何岑也曾眼神闪烁,面颊通红,竟是有了害羞之态。
他蹑手蹑脚地自她怀中取出糕点,竟然先是喂给她来吃,而后又与她共享同一块糕点。何子非不知那糕点味道如何,想必异常美味甜蜜。他不愿再忆起二人四目相对,旁若无人的模样,那样的情景简直令他怒发冲冠。
然而彼时虽然火气上涌,却不便发作,此时想来,那卿卿我我之态依旧令人发指!
知言刚刚沐浴完毕,披散的头发尚未打理,便被接到了辰华殿。何岑虽然还是那个少年,然而坚毅的眼神与笔直的脊背,的确与昨日不同。
他恭恭敬敬在知言面前弯下腰来,面容白皙,声音柔软:“谢姑娘救命之恩。”
“陛下怎么……”知言万万受不起这样的大礼,连忙也弯下腰去。
何岑一笑,白皙的脸上泛起温**色,明亮动人,“下回相见,或许你便是我的嫂嫂了。”
“陛下当自称朕。”知言干咳一声,连忙岔开话题,“陛下不请公主回宫么?”
从嘉宁公主贴身的六十四御林军、十六死士来看,她早已洞察了北辰宫之变。甚至于摄政王逼宫当日,西线陈国的五万军士压阵,迫使摄政王调兵抗击一事,若不是嘉宁授意,陈国又怎会那样迅速地调兵遣将。
知言自知,她虽助何岑逃出宫中,却也只是小打小闹。嘉宁公主声东击西,令摄政王腹背受敌才是真本事!
何岑脸上亦有动容之色,“嫂嫂多智,今日请你过来,正是为了此事。”他无力救她父皇脱险,她却保他江山平安,这样的女子,此生能与之携手何其荣幸,然而他却有何面目再与她相见?
孔玉瑶是大国公主,却肯屈居于边境小国。何岑一想到他们相识于西京城外,她那骄傲美丽的样子,便没由来地心痛。
见何岑的眼眶一红,似有泪光。知言不由叹息一声,他们二人倒是一对璧人,可谓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她上前一步,轻轻附在他耳边道:“公主最喜看戏……”
何岑听得面上一喜,眸子中亮如白昼,“我就知道!”
知言笑道:“陛下已是周皇,当自称朕。”
“朕知道。”发自内心的喜悦浮在脸上,何岑想要伸出双臂去拥抱眼前这个女子,却终是讪讪地收了手,“你真是朕的智多星,便留在宫中做个女官罢。”
何岑忽然觉得身后一阵冷风,他旋即转身,却是将知言护在身后。
不远处鼎王长身而立,见到皇帝无意识的动作,一张脸又黑又臭。
何岑心中暗笑,他这位兄长,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便是性子压抑。鼎王早薨,母妃又不在身边,他从小便养成了狡猾多疑,特立独行的性格。他琴棋诗赋样样精通,骑射读写皆有造诣,却偏偏没有一样喜爱的。
何岑心想,他不是不喜爱,而是不敢喜爱,因为他所爱的,都将离他而去。
他的兄长,原来也是可怜人。
“鼎王来了?”何岑负手笑道,兄长不知何为喜爱,做弟弟的又怎能放任不管。
“半夜三更,却共处一室……”何子非的一双眼越过新皇,却向她身后着了金丝绣花长裙的知言瞧去。她显然是沐浴完毕,未着粉黛,长发如瀑,肤白如玉,那绫罗衣衫,却也堪堪合体。若说她是这宫中妃子,倒也美艳不可方物。
问题便在此处,她何以与何岑共处一室,这样旖旎之态,为何要与他共享?
“朕昨夜与许姑娘互诉衷肠,情投意合,加之她对朕有救命之恩。朕想将她长留宫中,相伴左右。”何岑悠悠说罢,却是侧身问知言,“你可愿意?”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朕所在之日,为你遮风挡雨,决不令你涉险。”何岑字字诚恳,掷地有声。
知言听罢,不由垂下眸子。身后的长发落在肩颈,更添风流。他说遮风挡雨,不再涉险,虽然知道何岑不过心口一说,可这便是她梦寐以求的安宁。
何子非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由一怔。何岑之言,句句发自肺腑,知言之态,却是为他所动。
忽然站立不稳,何子非的心上有什么遽然收紧,脸上猫儿抓挠的痕迹火辣辣地疼。他待她便如皇后那只猫儿,哪里涉险,便将她扔到哪里,因为他知道,她可以应对。
他知她诡谲多谋,足矣自保。可他从未想过,她也需要保护,陈国内乱那一日,即便是求助余鹤,她也未曾想到他。
恐怕,她从来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他这样一个男人,阴险狡猾,轻浮刻薄,她为什么要将他放在心上?
陈国之时,她未曾对玉王的邀请动容,未曾对冷修的关怀动心。而此时此刻,有一个男人承诺将她护在身后,她便犹豫了。
她男装之时,尚且不少人对她念念不忘,而今褪去青涩,透露出点点女儿之态,这样美好而俏丽女子,又怎会不令年轻男子动情?
何子非一直以为,她会站在她身侧,与他看尽世间沉浮,原来一切都不是这样,她随时会走,他抓不住她。
他忽然后悔带她来此,不该让她看到何岑的温柔与关怀,不该让她的心性如此动摇。
心中的压抑逼得何子非几欲窒息,他只是沉默地看她。知言笑着回了他一眼,微微张口,“陛下的承诺,当真诱人。”
何岑唇角一提,“你可愿意?”
知言笑了笑,“事出突然,陛下能否容我想想?”
“好。”何岑点头,对左右道:“送许姑娘回去。”
何子非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她却有心事般低着头,并未觉察到他的眼神。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何子非身形一动,险些伸手去捉住她的手腕。
何岑忍住不笑,“鼎王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何子非今日前来,本就无事,他又怎会承认,说是为了刚才已经走了的女人而来?于是面不改色道:“而今宫中安定,我特来请辞。”
“朕准了。”何岑佯装忙碌,坐在案前,“还有何事?”
那声音清亮笃定,不容拒绝,“休要打知言的主意,她随我回陈。”
何岑忽然道:“若是她不随你走,又当如何?”
何子非露出个神秘莫测的笑容,“若你执意留下她,我便带走嘉宁。”
“你……”何岑不由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