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月下出宫,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知言一回府,便命人准备了火盆,将前些日子里搜罗的坊间话本尽数焚毁,呛得她眼泪扑簌簌地流。直至亥时,知言才将赃物销毁完毕,刚刚净了手,便见车夫老罗在远处探头探脑。
知言招招手,老罗连忙跑了过来,讪讪地笑着:“小人眼见大人公务繁忙,倒是缺个聪明伶俐的丫鬟贴身伺候。”
“的确。”知言长眉一挑,又看了老罗一眼。
老罗瞧着大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连忙趁热打铁,“前些日子,小人远房的外甥女儿前来投奔,模样俊儿,手脚也麻利……”老罗一边说,一边抬头观察大人的脸色,见大人频频点头,似是满意。
“明日一早带给本官瞧瞧。”知言故作威仪。
见老罗高高兴兴地离开,知言不禁有些鄙夷自己。她是何时变成今日这个样子的?分明有能力助人,却要眼睁睁看着那人走投无路之际才肯伸出援手,如此便会被人感恩戴德,一辈子铭记于心。
分明是她逼得那女子无处可去,只能将性命交付与她。怎么而今倒像是她大发慈悲地施舍给那女子一线生机?
知言唇角上扬,笑得苦涩。正如她与先生在许昌之时,直至书院被焚,山穷水尽,冷眼观望的何子非才肯挑明来意,施以一臂之力。因而从那时起,她与先生都欠了他的人情。
何子非,何子非……知言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相处得久了,她竟也学会了他那般精于算计的烦人模样。知言咬了咬下唇,如若我能救你一命,是否从此互不相欠?
次日,西京最大的戏班“听风苑”,一大早便被收监入狱。说起听风苑,上至八十老叟,下至黄口小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其名声在外,还曾被请入宫中为贵人表演。可问题就出在皇宫里,听说那一班人中,有些个手脚不干净的,竟然盗取的皇家宝物,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下人们交头接耳地谈论“听风苑”之事,知言抬眼瞧去,恰好看到站在花园中修剪枝叶的少女,她低低地埋着头,身子战栗不已。当听到“听风苑一干人等三日后问斩,一个不留”之时,她不由大骇,仓惶间踉跄地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许知言,你不就是想要她死心塌地,才能放心地收为己用么?知言叹了一口气,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拂袖起身,对那女子道:“你过来。”
女子身形纤瘦,穿着粗布衣裳,胆怯地立在廊下,抬头望向高处的内史大人。大人并不高大,并不严厉,却有威仪。
“你叫什么名字?”知言问。
女子眼眶一红,摇了摇头,“无父无母,自幼漂泊,她们都叫我……贱人。”
知言本以为那是她昨夜的谦称……究竟是如何自轻自贱自伤,才能自称贱人!
知言眉角微蹙,转眼望向她方才修剪的那一方花草。碧绿修长的枝叶在温和的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华,那蓬勃的、张扬的色彩迸发出无限的生命力。每逢秋冬枯萎,春日又发新枝。
知言微微张口,“从今往后,你便叫叶舒,如何?”
“叶舒。”既不是张扬恣肆,也不是平淡无奇,却是她今后独一无二的名字。叶舒喃喃自语,喜上眉梢,笑着笑着,眼角遽然划过一丝晶莹之色,“谢大人赐名。”
“我观你言谈举止,似是读过书?”知言又问。
叶舒摇摇头,“只是识得几个字。”
知言甚是喜悦,面上却未表露丝毫,她向叶舒伸出手,一如昨夜,“从今往后,你便近身伺候吧。”
十几载漂泊无依,本已是必死之人,却能逢凶化吉遇到贵人。叶舒胸中似有万马奔腾,闹得她心神不宁,又是惊又是喜,甚至教她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只得跪在地上,扬声道:“大人再造之恩,叶舒当穷尽一生为报。”
午后闷热,知言懒洋洋地倚在案边,却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视线。这般高大,除了大理寺那位余鹤大人还能有谁,可余鹤品阶颇高,跑到一个区区内史府上作甚?
知言狐疑地望了余鹤一眼,“余大人别来无恙。”
“是你做的?”余大人单刀直入,言简意赅。
“余大人能否说得明白些?”知言撇了撇嘴。
“听风苑。”余鹤懒得多说一个字。
“我知道大理寺掌邢狱重案。”知言仰起脸,望着余鹤那冷漠的模样,别开眼去,“是我做的,那一干人命,都是我害得,余大人这是要将我押到大理寺问审么?”
余鹤瞧着眼前之人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眨了眨眼,“他说,你做得好!”
他还能是谁,还不是那个关押在大理寺还能一手遮天的御周候!她的一步棋便害得数十人命丧黄泉,他竟然夸她做得好。
知言别过脸去,心中的内疚无限放大,近乎将她吞噬。
二人尴尬沉默之际,忽有一道绵软可人的女声打破沉闷,教余鹤眉头一皱,好没眼色的丫鬟!
“大人请用茶。”那声音正在身后。
余鹤忽然转身,厉声道:“出去!”
叶舒被这一声高吼吓得失了魂,双手一抖便将茶水洒了。她连忙用手帕拂去余鹤袍子上的水渍,惊慌失措道:“贱人该死,贱人该死!”
余鹤伸出二指,轻轻捏住叶舒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移开,然后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仔仔细细将那两根手指来回摩擦了数十遍,眼神嫌恶道:“脏。”
叶舒立在当场,一张明艳的小脸因他那一个“脏”字瞬间变得惨白,她眸中雾气氤氲,却是望向知言,气若游丝道:“贱人该死……”
知言站起身来,走近叶舒身前,“余大人这般凶悍难以亲近,难怪数年来孑然一身。”
她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责怪,教叶舒心中感激。
知言掐指一算,余鹤今年已经二十有七,普通男子早就娶妻生子,他虽然高大威猛,官阶颇高,却因比女人还爱干净,孤零零地打了许多年光棍。再加之少言寡语,无心风月,也不懂得讨姑娘喜欢。
方才茶水泼出的一瞬,只有小部分溅在余鹤身上,更多的则是洒了叶舒一身,她穿着湿衣,惶恐地站在一旁不敢吱声。
余鹤冷哼一声,见那小女子凄楚的模样,亦觉得自己方才做的过分,面上的神情缓和了些。
知言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忽然笑道:“叶舒,带余大人下去更衣。”
叶舒苍白的小脸又是一红,心知大人给了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给了余大人一个台阶。
余鹤跟着叶舒一前一后出了书房。他身材高大,阳光自他背后散落,高大的身影将身前小女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知言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想到方才韩霖的传信,说嘉宁公主昨夜便已离京。那么此时此刻,嘉宁在何方?是否一步一步都在御周候的计划之中?
“听风苑”日日来宫中演出。久而久之,孔玉瑶便将其人数、安排、出入时间都摸了个明明白白。于是昨日,她将戏班中身形与自己最为相似的一个女子一棍闷倒,扒了她的外裳,学着她的模样画花了脸,与听风苑的众人之中堂而皇之地出了宫。
一出宫,她便换上男装,直奔城外而去。孔玉瑶思量,宫人当夜便会发现她已离去,因而她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
买马,易容,逃离。
为了这一刻,孔玉瑶谋划了十来日。这都什么年代了,民间都流行起了男女私定终身,堂堂一国公主居然还要忍受包办婚姻!孔玉瑶脑海中满满的都是被坊间话本毒害过的痕迹。
当夜,孔玉瑶策马出城。
买马之时,老板捧着银子仔细翻看,眼神闪烁,孔玉瑶忽然想到那银子后的印记,不由大为后悔,也不敢投宿客栈,只得在城郊的树林里住了一宿,及至第二日醒来,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冷得她浑身颤抖。
不对,昨夜分明不是这样冷!她身下铺着衣裳,身上盖着外袍……孔玉瑶忽然起身,不由得放声大骂,“宵小不得好死!”
不远处有一名男子正在溪边取水,忽然笑道:“宁儿,你可听到了什么声音?”
女子双手环抱胸前,右手握着一把长剑,亦笑道:“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
孔玉瑶急的红了眼眶,马被偷了,盘缠被偷了,就连多余的衣裳也被偷了。
首次出宫,出师不利,真是扫兴!天地宁静,唯有溪流叮咚,惹得人心烦。孔玉瑶顺着水声而去,蹲在溪边,双手掬了一捧凛冽地泉水,轻轻将手心凑近脸颊。
泉水清凉,教她瞬时清醒。孔玉瑶认认真真地洗了脸,因口渴难耐,便又掬了一捧水,轻轻啄了一口——入口甘甜,心旷神怡,于是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然后起身四下张望,谋划着接下来的逃亡路线,忽然间,她目光却被小溪上游的一对男女吸引了去。
女子着鹅黄长裙,手持长剑,立在一位面容俊逸的男子身后。男子坐在溪边,一袭天青色的袍洒脱无边。更为洒脱的,是他挽起的裤角,和泡在溪水里的一双赤足。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他在上游濯足,她在下游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