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宫中出了大事,宫人们却面面相觑,讳莫如深。昨夜戌时,御周候直入长宁宫,唐突了公主殿下。及至鸾贵妃至,御周候与嘉宁公主衣衫半解,滚在一处。任凭谁看到,都道是御周候大逆不道,犯上作乱。
当夜,御周候被交至大理寺问审。
太史局得到这个消息之时,冷修正坐在上首,不时抬眼瞟向下面的一众官员。有人爱慕公主,形容失意;有人热衷野史,兴致大好。知言闻此,正捧着光亮的白瓷茶盏饮茶,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双眼,教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此乃皇家之事,我等要再三斟酌,才可落笔。”冷修叮嘱道。
“是。”下臣无不谨遵太史大人教诲,唯独许知言意兴阑珊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
早会结束,冷修在知言身前站定。她一个未出过远门的女子,千里迢迢从许昌到西京,既无门路也无背景,却能在御试中脱颖而出。冷修早该想到,她的身后有一只强有力的推手,可那人不是旁人,偏偏是周世子何子非。再联想到她与何子非暧昧的模样,他的胸中如被虫蛇啃咬般刺痛,一个小女子又有何德何能,恐怕只能以自己的清白之躯,换取了御周候的庇佑。
清晨明亮的光线忽然被人挡住,知言抬起头,微微一笑,“冷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
“此时正是好时机。”冷修低头看她,额上的伤疤渐渐变得浅显,愈合之处是新鲜粉嫩的皮肉,她的表情淡淡的,似是没有听懂他的话,“他此刻失势,你也可趁机摆脱他的钳制。”
知言明了,笑得古怪,“得意之时锦上添花,失意之时落井下石,先生可未曾交过我们这些。”
冷修叹气,“莫不是你果真对他……”
“你有所不知,这件事都怨我。”知言避开他的眼光。
“冥顽不灵。”冷修摇摇头。
冷修转身欲走,终是不忍道:“你可曾记得师兄余鹤?”
“他?”知言等着他的下文。
冷修并未出声,口唇轻启,吐出了四个字,知言灿然一笑,“多谢冷大人!”
从冷修的唇形可以判断,方才他所说的,正是“大理少卿”四个字!
还得说到昨日。入夜之时,御周候受嘉宁公主之邀,入了长宁殿。公主一袭男装,墨发高束,急急地贴上何子非道:“子非哥哥,我好看吗?”
御周候啼笑皆非,见那平日里明媚可人的小公主,正穿着不合体的宽大男装,像个文士模样,再联想到知言的一方墨锭,旋即明白过来。
“玉瑶这是要做女状元么?”何子非问。
“难道你不喜欢?”孔玉瑶疑惑不已,“他分明说你喜欢雌雄难辨之物。”
御周候唇角一抽,雌雄难辨之物!原来在她眼中,他对她的百般喜爱竟是因此怪癖!
“长话短说。”嘉宁公主索性双手环住御周候的腰身,“父皇要逼我嫁人,你娶我吧!”
御周候眉目微动,推开吊在身上的女子,“恐怕不行。”
这一幕不知被哪个没长眼的宫女撞见,打碎了手里的杯盏,高呼道:“哪里来的野男人,竟敢轻薄公主殿下!”
何子非一听,笑容渐冷。他在西京七年,宫中内外,没有不认得御周候的,再者他紫袍玉带,今日特意着了一品官服而来,若不是那小宫女当真没有眼色,便是有人要趁机暗算于他。
如此手段,当真拙劣。
宫中无后,鸾贵妃掌管各宫,当下便将御周候软禁宫中。事已至此,保全公主名节为上,御周候明白此理,既不辩解,也不挣扎,唯有嘉宁公主痛苦流涕,伏在贵妃娘娘身下苦苦哀求。鸾贵妃安慰道:“公主莫哭,如此一来,世人皆知周世子对公主有意,岂不是遂了公主的意?”
嘉宁公主亦觉得贵妃此言有理,却不料有人眼疾手快,将丑事传入龙隐殿,引得陈帝震怒。
公主挑选帝婿在即,御周候却做出这的大逆不道,毁公主名节的丑事,令皇帝怒不可遏。加之公主伏在皇帝膝上哭成了泪人儿,几番险些晕厥,却教陈帝愈发怒火中烧。不料爱女竟对那质子情深至此!当下便起了杀心,将御周候送进了大理寺待审。
知言进宫之时,嘉宁公主已是第三次哭晕,被强行送回长宁殿静养。她犹记得那日在静心斋偷听之事,加之鸾贵妃这雷厉风行的举动,令她不由怀疑,此事乃鸾贵妃之谋。可公主性烈,若是偏要与那人私定终身,又有谁人能拦得下?更有甚者,公主先斩后奏,暗度陈仓岂不更糟?
沈鸾贵为帝妃,却是由玉王进献,与太子有私之人。难道是这三个人当中的一个要杀他?最坏的结果,便是所有人都要置何子非于死地!
知言心事颇重,遇到来人已然躲闪不及。电光火石间,鼻子忽然撞上一处既柔软又僵硬的物体。她扬起脸来,见眼前之人身形极高,面容森冷,似是常年习武,而她的身高只到他的侧肩。那人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在胸前看不出痕迹的某处轻拂,像是要拂净什么脏东西。
“余鹤。”知言唤了一声,“你的洁癖愈发严重了。”
余鹤冷眼瞧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牵强的笑容,早就听闻这小子进京,也不上他府上拜会!余鹤不悦,扬声道:“你?”
简直是天大的机会给她套近乎,知言连忙问,“余大人哪里去?”
他并不直接答话,而是抬眼瞟了瞟龙隐殿的方向,道:“回见。”
此人还是老样子,每每惜字如金。知言又凑近他,“听闻余大人在大理寺高就,今日为何入宫?”
余鹤长眉一挑,那神情像是在说:明知顾问。
知言也终于知晓了余鹤连连升官的原因,人勤话少!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短短不足十二个时辰,御周候与嘉宁公主的私情便被穿了个沸沸扬扬。
午时,知言再次奉旨进宫,坐在御书房的一角,手握狼毫。
皇帝面色极冷,身侧的鸾贵妃不时声音轻柔道:“陛下,您消消气。”
太子与玉王坐在下首,嘉宁公主坐在二位哥哥中间,一双美目红肿不堪。此情此景,怎么看都是皇室内部会议,可偏有一个不和谐的外人在场,便是许知言。因为她的官职是内史,工作便是记录皇帝陛下的言行。
“贵妃是如何掌管六宫的?连竟这等事都压不住?”哪知皇帝一开口,便先向鸾贵妃发难。
鸾贵妃大惊,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连忙跪在地下,“臣妾办事不周,请陛下责罚。”
皇帝自始至终都未说一句“平身”,而是对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女儿柔声道:“玉瑶,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玉瑶刚一张口,便又哭了起来,“我都说了几十遍了,父皇也不信我!”
见女儿哭得梨花带泪,生怕她又晕厥过去,皇帝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鸾贵妃,“有多少宫人知晓此事?”
鸾贵妃并未直接回答,却笃定道:“均已杖毙。”
知言顿觉坐如针毡,深知伴君如伴虎乃是天下第一至理名言,不知哪天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便被一顿乱棍打死,而且死无葬身之地。当下,她愈发珍惜自己的项上人头。
“贵妃娘娘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却还是落得满城风雨,恐怕是有人刻意为之。”白玉般的华服与那人白玉般的面容相得益彰,似是自画中走出。若不是知言知道玉王好龙阳,定会被他这摄人心魄的模样迷得神魂颠倒。
“依三弟所言,倒是有人恶意陷害御周候?”太子轻蔑一笑。
知言的眼睛在众人面上飘来飘去,只见太子一说话,皇帝的面色便阴暗了一分,不悦的眼神对上太子的,“朕何时应允你说话了?”
太子垂眸,“儿臣唐突了。”
知言听闻皇帝尤为喜爱玉王兄妹,可是如这般的偏心,实在教外人看了也心寒。
“父皇,儿臣以为御周候事小,公主名节事大,还该早些定下驸马之选。”琥珀色的眸子隐隐发亮,试探着上首之人的情绪。
皇帝点点头,“轩儿言之有理,此事便交给你了。”
嘉宁公主止不住地啼哭,皇帝陛下摇头叹气,终是困倦地挥挥手,意欲离去。知言望向左右,见张顺不在此处,便明白了皇帝之意,上前扶起天子,随他一同往龙隐殿而去。
盛夏的午后闷热难耐,皇帝足下生风,走得飞快。只听前面那人问她,“今日都写了什么?”
“回禀陛下,一字未写。”知言一阵小跑跟上。
“不过上任数日,竟慵懒至此?”黄袍天子又问。
“恐怕轶闻野史中,少不了这一两日之事。若是微臣提笔,不论下笔如何,都只是欲盖弥彰,落实了莫须有之事。”知言跟在身后,看不清皇帝的情绪,只得一字一顿极显诚恳,“如若不写,虚虚实实,无人得知,坊间仅当做是饭后谈资罢了。”
皇帝放慢了脚步,“御周候一事,你有何见解?”
“此为皇家事,臣不敢妄议。”
“家天下,皇家事即为天下事,身为臣子,理应为天子排忧解难。”皇帝说出这一番话,倒像是知言偷奸耍滑了一般。
大好的机会,究竟要不要为何子非求情?知言脑中瞬间闪现出无数念头,终于精简为不足十个字,“依微臣之见,此人当抓!”
“嗯?”皇帝缓缓转过身来,威仪的面容出现了裂痕,露出琢磨不透的情绪,“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