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深,知言疲倦地睁开眼,呆呆望着上方的一片明黄,忽然大惊失色。她连忙起身,却惊动了坐在一旁小憩的冷修。
“这是哪里?”知言一说话,便牵动了额头某处,袭来丝丝刺痛。
“御书房。”冷修答,“陛下特许你在此处歇息,还请了御医为你诊治。”
“御医,该不会……”知言大骇,万一暴露了自己的女儿身,那便是欺君的死罪。
“我已替你打点妥当。”冷修笑笑,替她掖好被角,“我不便久留,你自己多多小心。”
说罢起身,才发觉官袍一直压在知言的身下,竟有些褶皱。知言面上一红,低声道:“谢谢你……冷大人。”
终是换来一句不冷不热的冷大人,冷修觉得可笑,“同门师兄弟,不必言谢。”
及至傍晚,知言用了些清淡流食,宫人陆续退下,房中十分清净。她刚要关门歇息,便见一抹娇俏的身影在花园中躲躲藏藏,却走得极快。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鸾贵妃。知言心中微动,偷偷抬步跟上。
沈鸾瞧见四下无人,便又往墙角掩了掩。路遇宫人侍卫,不得已在假山中躲上一会。鸾贵妃乃是宫中最为得宠的妃子,此举实在怪异得很,知言当下更加好奇。
她要去的那宫殿极远极偏,周遭大片的残花落叶无人打扫,也并无太多宫人服侍左右。知言走近一瞧,却是静心斋,听闻这殿中养着一位疯癫的妃子,而这妃子不是别人,正是玉王殿下与嘉宁公主的生母荣贤妃,贤妃娘娘亦是在七年前那场逼宫篡位的历史中癫疯了。
至于荣贤妃为何癫疯,迄今无人知晓,太医久治也不见效。于是她便搬来清净避人处休养,子女每月只能入宫探视一回。皇帝感念荣妃贤惠,对她的一双子女更是关爱有加。
可是鸾贵妃为何孤身来到此处?
虽说听墙角之举实在可耻,但知言亦顾不上许多,轻轻将耳朵贴近墙面,“监听”里面的一举一动。
“玉瑶要择驸马?”略带沙哑的女声问。
“公主却倾心于周质子,并无心于旁人。”鸾贵妃道。
“周质子,可是死去的暄妃之子?”
“是他。”鸾贵妃应道。
“齐暄之子……”那人惊呼,“是他!”
“有何不妥?”鸾贵妃问。
“万万不能是他!”那女子的声音骤然提高,“想方设法也要叫玉瑶断了这门心思。”
万万不能是他?为何独不能是何子非?知言当夜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次日太医再来瞧病,给她换了药,在额上又敷了一方纱布才作罢。书上说古有谏臣以死为谏,怒触廊殿龙柱,血水溅出几丈高,不想她昨日却做了一番谏臣,真是可笑。只是嘉宁公主对何子非报了非卿不嫁的心思,实在难以动摇。
马车尚未停下,知言便瞧见了何子非的身影。他像是风尘仆仆地赶来,看到她自车中探出的脑袋,先是一愣,而后笑了起来。
“滑稽”。知言下车的一瞬间,何子非瞧着她包裹着纱布的额头道。
“我险些做了那殿上死谏之人,世子竟然还笑我!”知言杏眼圆睁,白了他一眼。
“若如此,你也能载入史册了。”何子非道。
“公主为了周世子撞死近臣,恐怕书上对世子的描写,比我要精彩万分。”知言不满。
言谈间已来到内室,何子非忽然牵住知言的手,掩上房门,将她抵在门后,“你方才叫我什么?为何今日这样疏离?”
知言瞧着他墨锭般沉静隐秘的眸子,想到他背着她打听自己的身世,不知他还做过哪些龌龊事,气得脸蛋通红,气结道:“何子非。”
何子非捧住她的脸,“上回分明不是这样。”
知言羞愧不已,“酒后之事哪里记得!”
“我不介意让你回忆一番。”
“呀!”知言惊呼一声,身子便被他扳了过去,不得已趴在门上。他紧紧抵在她的身后,双手顺着她的衣领一带,直裾的男装便被轻轻拉开,落在肩头。上次在马车上没有看清楚,圆润小巧的肩膀,光滑如瓷的玉背,此时此刻明晃晃地诱惑着他,在他眼前泛着琉璃般的华彩。
何子非微微一愣,便低下头将薄唇覆在她肩上,滑腻的舌尖在知言身后游走,惊得她一阵阵战栗,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教她羞愤欲死,“子非……子非,求你别闹。”
何子非将她抱在怀里,将脸贴在她裸、露的香肩,轻嗅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味道,“都想起来了?”
“子非。”知言闷声道。
分明前一日还那样亲密,转眼间怎会这样疏离?何子非忽然觉得这小姑娘的性子还真是难以捉摸。
“为何忽然生我的气?”何子非轻声问。
“还不是因为你!”知言抱怨。
“我听说是被公主所伤,怎就因我而起了?”何子非低笑。
“若不是她非你不嫁,要以死明志……”知言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小,此时此刻,她倒像是争风吃醋的女子般喋喋不休,这满是嫉妒的声音难道是她的?
何子非笑得浑身颤抖,“过来,让我看看。”
他将她抱到榻上,轻轻揭开额头上一层又一层的白纱。
“嘶。”额上的伤口还未完全结痂,方才又新换了药,与纱布粘连一处,被何子非这一揭开,直痛的知言倒抽冷气。
何子非的眉目并不舒展,眼神中略带不忍,他轻轻抚摸她的侧脸,“还痛吗?”
知言的脸火辣辣的,一时忘记了如何回答,呆呆看着他坐在她身侧,将额上繁复的纱布层层取下。她也算读过不少书,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可书上说龙章凤姿,又有几人能有那样的风采。彼时她在书院,痴痴的想何公子便是这样的人罢。
他那样高,长得那样好看,意志力那样坚定,怎么忽然就会对她温柔起来了呢?不对,不对,若不是他在逗弄她,便是她自作多情。亦或是……他又要利用她去换取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何子非不知道身、下之人的花花肠子,兀自道:“太医院的这些药色泽太深,必然留疤。”说罢又将她额上的伤口清理了一遍,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轻轻将透明的膏状物轻轻涂抹在伤处。
知言只觉得额头清清凉凉的,带着淡淡的馨香,甚是惬意。她不由对自己的额头吹起了气,希望能尽快将膏药吹干,额上的碎发飘忽不定,有几根粘在了膏药上。
何子非笑着将她的碎发整理到一边,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不要调皮。”
“哪有?”知言目光狡黠。
“彼时我在书院见到你,便知这个少年虽然聪慧,却是满嘴谎话。”何子非看着她笑眯眯的一双眼,“也算半个读书人,怎的这般滑头?”
“都是先生教的。”知言吐了吐舌头,“那时我也不知道,日后竟会与你相识。”
“可我却知道,日后定会与你相识。”何子非没有看她,继续替她涂抹膏药。
“为什么?”知言百思不得其解。
“待今后安定下来,我再细细说与你听。”何子非道。
“而今天下太平,安平乐土,却不是你要的安定吗?”知言试探。
“你曾说过知道越多死得越快,不如糊里糊涂来得痛快。”何子非的眸子对让她的,“如今怎么这般不安分?”
知言移开目光,心虚道:“那时我也不想了解你……”
何子非的声音瞬间变得低沉沙哑,“现在呢?”
“现在?”他的俊脸近在咫尺,知言忽然觉得有些血气上涌,她努力吞咽着口水,艰难地在腹中搜刮着接下来的话语。或许是她太过用力,腹中不堪忍受如此凶猛的搜刮,忽然“咕咕”地吟叫起来,那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现在……我饿。”知言嘀咕道。
何子非嗤笑,扶着她的后脑带她起身。二人都未曾注意到,房门忽然大开,冷修毫无征兆地站在门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的两只手被满满的补品所占据,提着重物的手背微微泛起青筋,一如他乌青着的一张脸。他的眼睛直盯着床上那人,她长发如瀑,衣襟处微微敞开,身侧男子的手正抚在她脑后。
“冷大人。”知言惊呼。
何子非忽然笑笑,将知言掩进他怀里,目光冰冷道:“此处毕竟是内史府邸,不是冷大人自家,还请通传一声……再者,也该先敲门。”
平素里温和无害的御周候,目光忽然间冷似冰封,隐隐升腾着杀气,教见过皇权威仪的冷修也顿觉可怖,他顿了顿,道:“御周候有所不知,下官与知言相识于微时,彼时同吃同宿,从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
“同窗情谊在所难免。”何子非的面色愈发沉静,轻轻问怀中的小人儿,“不知在知言心中,同窗之情比起同浴之情,哪个更为亲密?”
然后满意地看到知言脸色煞红,冷修面目全黑。
知言心道天要塌下来了,也不知冷修是何时离去,只知道面前的男人笑得极为阴森。
“你且说说,他何时对你起了这样的心思?”何子非皮笑肉不笑,“明知你是男子。”
何子非的语气表情,分明是被人在头上种了草的反应。可他先前还不是教她勾搭玉王殿下么……这个男人怎么这般小心眼?这般反复无常?
“他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男子。”知言迅速地瞧了他一眼,却因他极其不悦的表情心虚地低下头,“不是你教我什么远可攻近可守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