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顺时而为,除去“执”的束缚 (2)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生命本自然,道理易僵化
“人本应当顺着人情去做,若靠一个道理去生活,则他们的生活真是非乱不可。”
生活中,人们总是情理并提,如情理不通,晓之以情、动之以情等等。情是心底一动,发而于外,往往千丝万缕、变化莫测;理则可以用“概念、判断、推理”来定论,像是数学公式,板上钉钉。但是梁漱溟先生是讨厌按照理去生活的,因为道理原是本于人之心,人之情,现在把它作为行为的准的,就是“多一点意思”,也陷入了“意必固我”。不能灵活地顺风顺水而行,却大笔一挥制定出生活的条条框框,这样的生活不是僵化得可怕吗?
因此梁漱溟先生说:如宗教之信仰,哲学家之学理,与夫社会上之习惯等,者许多东西,如生物之机械的动作一样,社会上觉得非常之需要,实则非常扰乱吾人之生活。
理是人们公认的维护社会秩序的基石,基石当然要稳固可靠且恒久不变,但这也成了理的弱点所在。梁漱溟先生举例说:譬如以爱人爱物这个道理顺着往下去推,必至流于墨子之兼爱,基督教之博爱;再推测到佛教的慈悲不杀生;再推,不但不杀动物,还要不杀植物才对,乃至一石一木也不要毁坏才是。但是在社会中投入个人,个人很容易被社会化。说得漂亮一点,是融入了社会生活,换言之,就成为了异化。也就是说,道理是从人情中提炼出来,让人更好地生活的,但是很多理其实已经背离了情,结果要求人弃情从理去生活,远离了生命的原貌。
宋朝理学家朱熹最为后人批得体无完肤的恐怕就是“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了。他的本心应是想为天地万民指点一条“常好常对”的道路,故这一论点的前提当是“欲是坏的”,否则逻辑上便不能成立。朱熹所说的欲其实已经囊括了常人所说的情,人容易纵情、“富贵易淫,贫贱易移,威武易屈”,可见朱熹对人是多么地不信任,这不是和荀子的性恶论殊途同归吗?梁漱溟先生自然是反对这个意见的,因为在他看来,只要按照仁心去做,人就可以过上正常且和乐的生活了。
所以,梁先生说,人本应当顺着人情去做,若靠一个道理去生活,则他们的生活真是非乱不可。如果按照道理去做,不仅是画蛇添足,更容易弄巧成拙。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往往会走入呆板、僵化的道路,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教条主义错误。
在中国有个按图索骥的故事。春秋时,秦国有个名叫孙阳的人,善于鉴别马的好坏,他把自己识马的经验写成书,名为《相马经》。这本书图文并茂地介绍了各类好马,所以人们把孙阳叫“伯乐”。孙阳的儿子熟读了这本书后,以为自己学到了父亲的本领,便拿着《相马经》去找好马。一天,他在路便看见一只癞蛤蟆,前额和《相马经》上好马的特征相符,就以为找到了一匹千里马,马上跑去告诉父亲:“和你书上画的好马差不多,只是蹄子不像。”孙阳听后,哭笑不得,只好回答说:“这马太爱跳了,不好驾驭。”
这里的《相马经》扰乱的是几个或几个人的生活,最多浪费了他们的一番精力,吸取一下教训也就罢了。如果放在国家民族出路的大事上,所牵动的可是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理其实并没有错,因为它本身就是从情中衍生的,只是它容易走极端,不如情之与生活贴得更近。所以梁先生说:凡是认定一条道理顺着往下去推,就成了极端。事实本是圆的,若认定一点拿理智去推,则为一条直线,不能圆矣,结果就是走不通。
弦外听儒音
华佗治头痛:曹操患偏头风病,久治无效,经华佗针刺就不痛了。倪寻和李延两人,也都患头痛发热。华佗给倪寻吃泻药,给李延吃发汗药,结果治好了。怎么相似的病例治法如此不同,这是什么道理?华佗回答说:倪寻是伤食,李延是外感,所以治法不能一样。”
是非随我心,游刃咫尺间
“本来是非主观的情理,只在直觉上有,只在好恶上见,完全应与客观的事理分开。”
与“非理”的态度相对,就是“主情”。梁漱溟先生说:“本来是非主观的情理,只在直觉上有,只在好恶上见,完全应与客观的事理分开,他仅仅是一个意味,是一个情味。所谓是者就是欢迎的意思,所谓非者就是拒绝的意思,完全是心情的一种力量。”欢迎与拒绝就是心里的喜欢与不喜欢之别,喜欢就去做,不喜欢就不做,有自己的心去做,不为外物牵绊,如此心里就时时安心舒畅。
因此梁先生认为:“孔子主张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完全是听凭直觉之所之事,情到何处,他的行为就到何处……”孔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他的情味如此。世界上不乏狂人痴人,如梅妻鹤子的林浦,稳坐钓鱼台的严子陵。旁人看来他们是不通情理——富贵荣华不是远比茅檐草屋要好得多吗?否则饱读诗书又是为何呢?因为在世俗之人看来,隐居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只要有机会就应该出而为功为业,不应该偏安一隅。但是人各有志,这些人心中自有对是非的计较,只有做自己喜欢的东西才能达到生命的逍遥,所以不会陷于他人的评价。
战国时期,孟子名气很大,府上每日宾客盈门,其中大多是慕名而来、求学问道之人。有一天,接连来了两位神秘人物,一位是齐国的使者,一位是薛国的使者。对他们,孟子自然不敢怠慢,小心周到地接待他们。
齐国的使者给孟子带来赤金100两,说是齐王的一点小意思。孟子见其没有下文,坚决婉拒了齐王的馈赠。使者灰溜溜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薛国的使者也来求见。他给孟子带来50两金子,说是薛王的一点心意,感谢孟子在薛国发生兵难时帮了大忙。孟子吩咐手下人把金子收下。左右的人都很奇怪,不知孟子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其中有一位弟子问孟子:“齐王送您那么多的金子,您不肯收;薛国才送了齐国的一半,您却接受了。如果您刚才不接受是对的话,那么现在接受就是错了,如果您刚才不接受是错的话,那么现在接受就是对了。”
孟子回答说:“都对。在薛国的时候,我帮了他们的忙,为他们出谋设防,平息了一场战争,我也算个有功之人,为什么不应该受到物质奖励呢?而齐国人平白无故给我那么多金子,是有心收买我,君子是不可以用金钱收买的,我怎么能收他们的贿赂呢?”
相似的事件,不同的态度,看似孟子厚此薄彼,旁人不解,他却心中明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可以说是一条公认的道理,但是这道理也是出于他心中的考虑:既然有功,自然是喜欢赏赐的了;而无功受禄不符合他心中的君子之道,自然是退而拒之了。一是一非,孟子分得明明白白。
红楼梦中的黛玉,“一时好了,一时恼了”,爱使小性子,在宝玉看来这却真是她真情之流露,这也是她的可爱之处。但黛玉并不能做到是非由心,否则也不会且落泪且伤怀了。她正是梁漱溟先生所说的为忧惧而生忧惧。她既使小性子来表达不满,但又太过在意自己的小性子为旁人所看不惯,每想到自己寄人篱下便郁郁不乐。而这种在意和抑郁久积在心,不知如何排遣,转而伤身。
《红楼梦》中有一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花费不少篇幅写宝钗、黛玉难得的交心,从中可看出黛玉对自己的多心也是明白的,但是却始终无法从中解脱。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那些底下老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偶尔听到窗外老妈子在骂小丫头,也误以为是在说自己,对旁人心存忌惮。可见她虽然目下无尘,孤高自诩,面对他人却不免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样压抑着自己,怎能舒畅快活?倒是同样父母双亡的湘云心直口快,豪爽大方,寄居他处也总是笑意盈盈。黛玉把自己的心托于他人自然就以他人之是非而波动,不如湘云当喜则喜,当忧则忧的自由潇洒。
是非由心,生活方有趣味,梁漱溟先生说,“本来所谓我者,只是生命上之一意味,其与所谓苦乐是非者,通统是生命上之一意味。”心本活泼,由心去调剂生活,生命才倍显光彩。金庸在《白马啸西风》中写了一个名叫李文秀的女孩子,她说: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这种任性任行的真率正是梁漱溟先生赞赏的。心花恣意生长,满眼春光灿烂。
弦外听儒音
刘伶醉酒: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 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