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现在文新玉总认为,她家是地主成份女儿钱新莲也能去读工农兵大学,毕业还分配在大城市里工作,是观音菩萨在保佑她们,她以前诚心拜观音菩萨见了效果。那载负希望的小舟,总叫她心里充满着温馨,不能不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怕什么时候会不幸漏水。因此这次女儿回来,虽然自昨天晚上去女人墟背后拜了观音菩萨之后,这一天多来她想再到女人墟去拜一拜怕女儿看见反对而没能去拜,可她心里却一直记挂着。
“得在白日拜一次,不然观音菩萨会认为我不够心诚,不再帮我们的。”这一天多在作着准备时,文新玉几次这样想。
白天在外干活的人多,很容易给人发现,得很小心才行。
文新玉在正式出门之前,先去探看了几次。
“呵,新玉婶,你去哪儿?”
文新玉第一次去探看时,遇见了陈云彩的女儿杜丽香。杜丽香两年前嫁在乡上,丈夫是公社革委会的一个干部,平时常回来的。
“我去菜地看看,这一阵子好象地里的菜长了点儿虫子,得杀杀才行。”文新玉随口说,问她,“你在公社住,公社现在有没什么好些的豆豉卖?我这一阵子好想买些豆豉来拌辣椒吃,好下饭。”
“有啊。公社革委会旁边的一家杂货店卖的阳江豆豉就非常好吃,我常去买来吃。”
“贵吗?”
“不贵。才三毛钱一斤。”
“哦,好,我有空得出去买点儿回来。不然钱成相那代销店总出些很难吃的坏豆豉,叫我都吃反胃了。”
“你不用自己去买。过两日我再回来时,顺便给你带点儿回吧。”
“怎么能麻烦你……”
“不麻烦,乡里乡亲的,能帮就帮点儿忙吧。你想买多少斤?”
“有两斤就行了。”
“好,我给你带两斤。”
杜丽香说着就走了过去。
文新玉第二次去探看时,遇见了杜丽香的爸爸杜克勤。杜克勤自从让张兰娇给他怀了孩子,叫张兰娇遭致了灭顶之灾后,村人们都谴责他,反感他,后来他就比妻子陈云彩少出门了,虽然那事儿主要是陈云彩拿的主意,他不过是被动接受了而已。现在他与文新玉相遇,象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儿,想要躲开,文新玉却喊住他道:
“克勤,好久没见啊,这一向都去了哪儿?”
“没去哪儿,没去哪儿,我都在屋里哩。”杜克勤声音讷讷地回答。
“怎么好久没见你的?我还以为你去了乡上你女儿那儿住,还问过你老婆哩。”文新玉有些纳闷。
“我哪会到我女儿那儿住。她那儿屋子小小的,还不如我在这儿住得舒服哩。”杜克勤说。
文新玉点点头,走了过去。
文新玉第三次去探看时,遇见了杜月和。杜月和是在县里粮所工作的人,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文新玉很少看见他。现在突然在村边遇见他,有些意外,由不得眼睁睁地盯着他看着不吭声。
“呵,是新玉啊,好久没见哩,人好象瘦了。”杜月和主动跟她打招呼。
“你好吗?”
“好。”
“你好久没回来了呵。”她说。
“是啊。家里老人不在了,没那么多心思回来了。”
“你还有你贱妹姐在这儿哩,你不能不回来看看她。”
“她也不让我常回来。”
“为啥呢?”
“她怕我花钱多。”
“原来这样。”
“就因为还有她在这儿,我就还有时回来。要是没有她在这儿了,我可能十年八年也不一定会回一次来了。”
“那时你在这儿可能是没牵挂了。”
“是啊,一点儿也没牵挂了。”
“现在你在县里可能过得很好……”
“也不算过得很好。就是有两餐饭吃而已。”
“在县里有工资领,不管怎么样也是比在农村里强得多的。”
“那倒是强一些。象猪肉,现在讲统配,我们有单位的人一个月一个人至少有一斤肉吃,可你们在农村的可能就没有了。”
“一点儿也没有啊,谁配给你。”
“是啊,在农村就这一点很不好。”
“其他很多方面也不好哩。象看病,除了感冒发烧之外,不管什么病,常常是一点儿小毛病,村里的赤脚医生也说治不了,要你往乡上去。而大一点儿的病呢,乡上治一下也说治不了,要你往县里送。”
“所以农村人就是苦啊。”
“怎么不是呢。”
杜月和说着走了过去。
这一天,因为女儿说她要去外村探望一个中学时的女同学,离开了家。文新玉又到门外去看了看,然后便急急忙忙地带上祭祀用的物品,跑来了女人墟,她内心里很紧张,实在害怕给村里的其他人看见她对着女人墟前后门跪着拜的样儿,以后传出去影响女儿的前程。因此她手脚很快,只花了十分钟不到就完事了,然后就快快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儿。
离村里还有一段距离,她竟看见杜重生的儿子杜健锋扛了一根颇粗的松木往村后他家的牛栏方向走。那根树料不管是做家具还是架屋,都是颇派得上用场的。
文新玉想不到他那么胆大,在现在连砍柴都在很多地方禁止砍的时候,他竟还敢砍回这么好的树料送回自家牛栏去。
文新玉慌得赶快躲到了一棵路边树去,害怕给杜健锋看见,到时别人告发他,叫他没好下场,他会以为是自己干出的那种事儿。
杜健锋竟扛了两趟,一直躲在树后的文新玉后来竟听见他跟钱春辉的叔叔钱成相说:“背三趟就可以背完了。”
“怎么他也沾上了这种事儿?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
文新玉有些烦恼。新莲虽在外省的大城市工作,但现在老是有运动,也难保什么时候会给这样的事儿牵连上(假如他出事的话),以后给开除公职。叔叔真是老糊涂了,什么事儿不干,去干这种偷砍公家树木的事儿,难道他要叫他们都没好日子过么?!
她转过一点儿脸去偷看,见杜健锋原来把树料早搁在了离她躲藏的地方不远的地方,那儿还放着有四五根不那么粗的树料。这次他一下将两根树料先靠到肩上,稍蹲一下身子,然后就蓦地站起来,一下上了肩头,随即就扛着那两根对文新玉来说仍感粗大的松木快步往他家的牛栏方向跑。下山的路较难走,人的脚和身子容易往前冲,一时收不住的话就会摔倒,因此累得他似乎不断地直喘大气。
正在文新玉为钱春辉叔叔钱成相的事儿烦恼的时候,钱新莲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明亮的天,和旭的风,茂盛的花草树木,叫她白净健康的脸儿更显美丽。她走在故乡的山路上,心情愉快,充满甜蜜。
“想不到文青的外婆年纪那么大了,身体还那么硬朗,真是叫人羡慕啊!”
钱新莲回想着在杜文青外婆家和杜文青的外婆闲聊、劈柴、吃饭的情景,满带感慨地自言自语。
钱新莲这次跟母亲说去外村“探”同学,其实是去外村给同村的杜文青的外婆送一点儿她从外地带回来的包装食品,虽然不大精美,但却是农村人很难见到的。
钱新莲回到村背后的一处下坡路时,发现杜健锋把两根松木搁在路边的大樟树叉上歇一口气,她便凑前去道。
“锋叔,你去砍回树啊?”
“不是我砍,不是我砍,是别人砍了叫我帮他扛回去。”杜健锋神情显得有些慌张地说。
“哦,是别人砍,不是你砍,别人叫你帮他扛回去。”
“对,对。”
钱新莲是不大在意这些事儿的,她爸妈在家里并未跟她说起过本村已开始不大准砍树木的事儿,她不了解这里的内情。
她准备走过去。
杜健锋抢在她之前重新扛起了树料,快步穿过路边的田埂,向另一个方向奔去。只见他低着头快步走,此时钱青霞拎着个篮子从田埂那头迎面走过来,大概是刚去哪儿捡了什么东西回来,差点儿与他撞在一起。
“往一边走,往一边走,莫撞到我啊。”钱青霞叫着说。
杜健锋听她这样嚷,忙抬起了头,但树梢头也正好擦着竹篮,篮里的瓶碗发出叮叮当当的碰击声。
“呵,霞姑,你去哪儿来啊?篮子里这么多瓶碗?”
“这不是你姑丈(姑父)他们挖沟,挖了半天也没挖好,我去给他们送吃的。”钱青霞说。
“挖沟?做什么用啊?”
“开春让水进田哩。”
“哦。”
钱新莲点点头,醒悟了,然后便和钱青霞走在了一起,两人亲热地说说笑笑着一起肩并肩地同回村里去了。
文新玉待附近的人们都走远后,这才舒了一口气儿,然后从树后走出来。也赶快走回了村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