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杜月雨满月的第二日,正在家里缝补,突然给温桂珍派来的钱青霞给叫了去女人墟,儿子金金因没人带,也一同带到了女人墟。
她给带进孽债堂,在这儿,温桂珍坐在一张高台后边的高椅上,刘细娟坐在高台旁边的低椅上,杜丽鹃等几个大小女人则手拿绳鞭侍立在一旁。
见她进门,屋里所有的女人都围向她,把仇视的眼光向她瞪来。
她低下头,畏缩成一团。以前她从没见过这种阵式,那么多人围着她,用极为仇视的眼光瞪视着她,叫她感觉自己象个真的犯了大逆不道重罪的人一样。
温桂珍叫许玉梅把她的儿子抱到了一边,放到一张木板床上,先对她训斥了一阵,然后刘细娟突然冲到她面前,“噼里啪啦”,两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的脸上:“我叫你贱!我叫你贱!好好的男人不嫁,却去偷野男人!”
“我没有偷男人,不是我偷,是……”杜月雨想为自己分辨。
但刘细娟没让她分辨,在她跟前高叫:“你没有偷男人怎么会驮到一个野孩子!还敢不承认!”
“我没有偷男人,我真的没有。”杜月雨哭起来,有苦难言,虽然她知道面前的女人不会相信她的话儿,她还是把实情说了出来,“有一日我去摘野榛子,碰到一个恶男人,给他奸了。”
“你讲得好听,给恶男人奸了!怎么别的女人又没给恶男人奸,偏你有?”刘细娟果然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儿。
“我,我……”杜月雨遽然眼圈红了,不知怎么为自己辩护了,抬起头,恳求地望向温桂珍。
温桂珍又教训她:“柴头岭村的女人从一生下来就该晓得,是不能跟男人乱来的,而你却跟男人乱来。”
“我没跟男人乱来,我真的没有。”杜月雨又为自己辩护,心里一急,她憋出了这样几句话儿来,“如果你们一个人到那种地方,你们也一定会象我一样。”
“屁话!我们怎么会象你一样!”刘细娟大怒,狠狠瞪她一眼。
“就是,我们怎么会象她那样呢!”杜丽鹃应和刘细娟的话儿。
哼,不会!说不定还比我更贱哩!杜月雨鄙视地瞟杜丽鹃一眼,暗暗想。
当刘细娟走到一边后,温桂珍一挥手,几个年轻女人上前来抓住她,将她的衣裤脱剩到只有小胸衣和三角裤,接着就将她捆起,吊在梁上,拿小绳鞭对她抽,一边抽一边还对她直骂着。
她已什么话儿都不再为自己辩护了,紧咬着嘴唇,一声没吭。
她们因为都认定她是跟哪个男人姘居生下一个孽种的,所以不停地鄙夷她,挖苦她,蹂躏她。
她给吊了一夜。
杜月雨的自尊心给受到了无情的侮辱,她恨那个加害于她的恶魔,同时她也很恨惩罚她的那些女人们。
从这日起,杜月雨成了在柴头岭村受人人鄙视的“贱”女人,她上茅寮,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不管是自己一个人去,还是背着孩子去,给钱金凤和钱金宝女人那样的人碰见,都会向她吐唾沫,或者拿小石头扔她,叫她难受死了,真恨不得自己心中能有一把火,可以把她的耻辱焚烬。但她再苦也要活下去,因为她已有了一个孩子,虽然这孩子是恶毒男人在她身上种下的孽种,但他是无辜的,又是她自己生下来的亲骨肉,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
这一日天好冷,杜月雨在灶屋里搓尿布,因为衣裳少,冷得她上牙磕着下牙,“得得”地直响。
她没衣裳加,仅有的几件衣裳都包在了儿子的身上。
为了让自己增加一点儿暖意,同时她老不喝水,也渴得耐不住,她便决定先去熬两碗粥来吃,不仅到时热粥吃进肚子里能暖身,在煮粥的过程中烤烤火也能暖身。
她背起孩子去舀米,先舀起小半碗,眼睛很珍视地端量着那米,反复几次用手轻轻摸着它们,深深地感受着它们的可爱、宝贵。虽然小半碗米只能煮两三大碗粥,她也觉得多了,便倒回一些去。然后她眼睛继续停留在米缸里,温情地看着那还剩下不多的米,暗暗想:“这米我还要多吃几日,最好原吃五日的,我能让它吃到十一二日,这样我就可以少挨几日饿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带着留恋的心情把眼睛从米缸移开,端着米走去了灶屋。
淘米、舀水。虽然煮这稀饭放的米连小半碗也没有,在锅里只占锅尖的那么一小点儿,她还是加进了四大碗水去,然后盖上了木盖。
她这里没有干柴,有的只是一点儿住进这老屋后去周围和山边捡的湿柴枝,这些湿柴枝不容易着火,燃半日也可能不得着。
“先找找看这屋里有没有干木条吧,不然到时烧黑(熄)那么多洋火,怎么划得来。”她自己跟自己说。
这时屋外有人说话。她侧耳听了听,不是议论自己的,便没有多听。
这老屋挨着灶屋的一间以前是放稻谷的、靠墙并排放着两个一米高的专盛粮食用的泥窝子,但此时那儿只堆放着一些破衣烂鞋——自从不住人后,整个老屋就都拿来堆放一些难得用上的东西,到处积满了灰尘。在一面墙上竟挂有一串辣椒,它们看着早干瘪了,同样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怎么搞的呢?我现在没东西吃,他们以前竟连好好的辣椒也不记得吃!”她在心中发出一点儿责怨,走到墙前去。“也许那辣椒还能吃呢?如果真的能吃,我就有多一点儿菜送粥了。”
她不能不抱起一点儿希望,眼睛紧盯着辣椒慢慢走过去,把辣椒从墙上的竹钉上取了下来,送到自己的鼻前闻了闻。可惜!时间太久了,这些辣椒已霉得不知成什么味儿了,别说吃,就算再闻多一下她也得发呕哩。于是她只得把它们抛到了地上。
从小窗子上突然吹进一点儿风,使屋里扬起一阵风,有些呛人。
在这老屋里找了一会儿,主要是在堆着各种杂物的地方翻找,结果给她找到了一根一米半长、碗口粗的木条,非常干,干到都有些松软的感觉了。
“可以烧这一根,会比较容易着火。”她心里想,拿了木条就到灶屋去用柴刀劈,发现劈开后里边有几条蛀虫,说明这木条如果不烧掉,很快也会给它们蛀掉的。
屋外又传来了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声音比较响,她听出是杜克俭的。
“我没到过她家,她住哪儿我是不晓得的,你有好处给我,我当然很想要,但我不晓得就是不晓得,你有再多钱给我我也没法要。”
杜月雨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她想要听明白一点儿,但竖尖了耳朵去仔细听,最终也没办法听出来,只好作罢。
劈好了木条就开始点火,用松明子来点比较容易着火,但她现在没有松明子,她只能用草来点。但她的草象她在外边捡的柴枝一样也不是很干,也易熄灭,因此她点了一次,只燃一会儿就熄灭,再点一次,又只燃一会儿就熄灭……
这考验着她的耐性。好在她不是个那么躁的人,而且现在她的肚子也不是太饿,因此她能一直按捺住自己要躁起来的情绪,几次火熄了都嘘一下气,然后继续点。一共点了五六次,这才把潮湿的柴禾费劲地点着了。
虽然肉她现在不敢想,但要有一点儿腌蔬菜送粥,那也会好吃得多。但她只有米和芋头干,连新鲜蔬菜也没一根。
半个小时后,粥熬好了。稀稀溜溜的粥,连糊糊也还远远够不上。当水喝还差不多,当饭吃真是不顶什么事儿。因此她稀里呼噜地吃了一碗还不饱,还想再吃多一碗。
她拿木勺在锅里搅着、抖着,心里交替着变动各种决定:吃,不吃;不吃,吃……最终决定来决定去,她还是不能完全拿定主意:这一餐如果她吃得太多,下一餐她就没多少吃了,她没可能这些煮好的吃剩下不多,她下一餐再加点儿米进去煮。
杜月雨在还不能决定要不要再吃粥的时候,突然发现灶屋放柴的地方跑出了一个洞,这叫她不能不紧张起来。洞是谁挖的?什么时候挖的?挖洞的目的不外是偷钱物、偷女人。她现在是孤女人一个啊,不管是偷钱还是偷女人,对她来说都是一个严重的威胁。
现在是白日,外边会有村邻,得先看看那挖墙洞的人还在不在。
她一只手按在突突直跳的心窝上,轻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走近了那墙洞,仔细地打量着它。
这壁洞挖得蹊跷,拆下的砖头都不知藏哪儿去了,在墙底下见不到一块。真是个倒灶坏,不得好死的东西!杜月雨愤恨的想。
墙给挖出了洞,不能不赶快补上,不然晚上叫人睡觉也会提心吊胆,不得安宁的。因此她去找了些石头、碎砖,将黄泥和稻草加水搅拌在一起,这样将石头、碎砖很紧很紧的补到壁洞里。外边、里边都糊上一层黄泥,遮掩住石头和碎砖,待它们干后,墙会变得好看,也不易给人发现墙原来是在哪个位置给挖出了洞。
因为想到歹人除了会偷女人,还会偷钱物等。她虽然没钱,但还有一些米和芋头干,为了万无一失,她决定挖个洞,将米和芋头干藏进去,用柴禾遮掩住,早上要煮饭时就临时挖出一点儿来煮一日吃。
但挖地得有锄头、刮子才行。
“要有一把大锄就好了,那样会容易挖得多。”杜月雨想。
但她不能回家去拿,要回家去给父亲看见了,一定会大骂她,她现在很怕看见父亲。因此她只能到灶屋挑一根不大不小的木棍,用它来挖。
好在她住的老屋是泥地,用木棍还能把土挖松。但单用木棍往上扒泥不容易把那泥扒上来,每次她把泥土挖松了,木棍扒不上,还得用两只手在地上扒,才能把那泥扒上来。
孩子醒了,在床上哭。她用宽布带将他缠着,让他伏在她的脊背上。
背上的孩子太小,不知妈妈在干什么,不仅不能给她帮一点儿忙,还继续哭。她是个疼爱自己孩子的小母亲,见他老哭,她就哄他:
“呵,不哭,妈妈的乖孩子,金金不哭。”
她哄着,用手向背后拍着背上的孩子。
金金还是哭,使尽吃奶的力气拼命哭。
他这样哭,弄得她心里酸酸的,由不得也想哭,忍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泪水也汹涌地流下来。
没爸的孩子是根草,有爸的孩子是个宝。她突然想到了这样一句话儿。要是这孩子有爸的话,她现在在这儿挖洞,孩子就可以交给他爸抱,他也就不会哭得这么厉害了。
唉,这孩子真是命苦啊,降生在她这可怜的孤母寡女这儿!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罢,罢,事情都成了这样,什么都不必去指望了,就让我自己来挺下去吧!她振作了一下精神,解开背带,把儿子搂在怀里,掏出丰乳塞进了他的嘴里。见他还是哭,给他喂了一阵奶后,她就狠狠心把他撂在床上,任他去哭……
孩子哭啊哭,哭得气噎,哭得声哑,叫她不能不心软起来,跑回床前把他抱起来,贴在自己的心窝里。
晚上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现。她关上门,躺到床上,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屋脊处,怎么都睡不着。她已是一个有孩子的女人了,如果她是跟人明媒正娶的话,这个时候躺在她身边的就会是一个属于她的男人,这男人既是她的依靠更是她的保护神,就不会有人敢来欺侮她了。
“命!命!害人的命啊,你为什么要叫我落到这样可怜可悲的地步呵!”她在心里暗暗凄惨地喊。
这时外边好象响起了一点儿微弱的声音,杜月雨把脑袋钻出被窝,睁开眼瞧向门,感觉门外仿佛正站着一个魔鬼似的男人,她的两腿由不得蜷曲起来,一动也不敢动,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可是那声音却又消失了。尽管这样,她仍然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随时准备着有人挖洞进来,自己就拿棍和他拼命。由于不敢睡着,眼睛老睁着,半夜时从瓦顶上落下的蛛丝和沾在它上边的一点儿灰沙落到了她的眼睛,她当时赶快闭上眼,将蛛丝和灰沙抹去,以为眼睛会没事儿,谁知里边却有灰沙磨擦着的感觉,很不舒服,只得用手去挤咕,却是一点儿也没用。这叫她很烦躁,捶着床板想:
“我干什么这么衰啊,我干什么这么衰啊!住到这鬼地方来,连帐子也没有!冬天冷,夏天还要给蚊子咬,苦受这份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