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庆三十五年,五月十五,北平。
仲夏的北平城,是热得难耐的,毒辣辣的太阳,挂在脸颊边的汗滴,叫得让人心烦的蝉声……只有入了夜,才有丝丝的清风,轻轻吹散人们心头堆积一日的劳累。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如水的月光洒在宵禁后的大街上,远远望去,如同在青石板路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让人的心里又平添几分凉意。
城东的平王府内,因着白日里的宴席,各处的装饰还没有拆去。特意摆设在廊庑边上的鲜花盆景,树枝上缠绕的绸布,亭子中新换的轻纱帘子,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欢喜热闹。
水漏刚过戌正,中路正院尚未落下千两,守院门的丫鬟站得笔直。屋檐下,昏昏的灯光,却映出一脸的紧绷。
李倩感觉头昏昏沉沉的,眼皮子也很重,使了好久的劲也没睁开。后来好像有人用手拨开了她的眼皮,恍惚一下,只见模模糊糊的人影,那手一松,眼皮又合上了。耳边朦胧有些声音,好像是一男一女在说话,还有小孩的哽咽声。
这医院ICU里面怎么还有小孩阿,李倩心里纳闷,该不会是隔壁床的病友领饭盒了吧?哎,不过自己也好不到哪去,照这几天的状况,估计也命不久矣了。
就在李倩胡思乱想的时候,身体那种晕糊飘渺的感觉开始慢慢褪去,被褥的柔软通过手脚的触觉传来,耳边的声音也清晰起来。
“张医正大人,我们王妃怎么样了?”
“姑娘莫要着急,王妃已经无性命之忧了,现在只是一时昏厥。”
“真是太好了!感谢菩萨保佑……”
什么呀,是电视在播古装剧么?什么时候ICU里也装电视机了?
李倩正想睁眼看看,忽然感觉一阵暖意自手掌传来,有人牵起了自己的手,挪出了被窝,然后又有个东西铺了上来,触感像丝绸,紧接着手腕处感觉到一股轻压。诊脉!李倩一个激灵反应到,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大人,王妃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个……确实不好说。不过王妃脉象平稳,已无大碍,最迟明日,也能苏醒了。另外,此时虽天气炎热,可落水后还是容易受冻着凉。老夫再写张方子,煎成药汤,待王妃醒后将药汤服下便可。”
“是,有劳医正大人……”
好容易等到说话声伴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周围静下来。李倩咽了咽口水,慢慢睁开眼睛。
顶上挂着坠下来的湖水色云罗帐幔,左手边上垂着各色的香囊挂饰,身上盖着金丝锦被,再往右看,透过账帘隐约可见立于床脚的羊角宫灯……
李倩傻瞪了一会儿,猛地晃晃头,狠狠眨了好几下眼睛,睁开,还是这个环境!再用手使劲儿搓搓眼,再睁开,还是这个环境!!
Oh——,No……
“娘——”一声稚嫩的叫唤,李倩喷薄而出的惊呼瞬间卡在了喉咙。一个头上扎着两个小包包,长得粉雕玉琢的小脑袋不知何时从帐帘外探进来,黑溜溜的小眼珠盯着李倩,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花。
“娘——,呜呜,月儿要娘,娘——,呜呜——”还未等李倩回神,女童鼻涕眼泪齐流,手脚挥舞着就要爬上牀。
“哎呀,小郡主,当心阿。”一位妇人将女童抱起,“小郡主,乖阿,阿嬷抱抱,别吵着王……王妃,您醒了!哎呀,太好了!快来人啊,王妃醒过来了!徐嬷嬷,紫云姑娘,王妃醒了,你们快过来阿……”
妇人伸长脖子,扯开嗓子,噼里啪啦使劲喊了一通。回过头,才发现李倩定格在空中作制止的手势,不解问道:“王妃,您这是……要坐起来吗?”
于是,李倩就一头黑线地被两个小丫头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坐起身了。
挨着大长枕斜靠在牀头,李倩轻揉太阳穴,听着大嘴巴妇人一边哄着小娃娃,一边絮絮叨叨,“王妃呀,您可醒了,咱们都吓坏了。小郡主可是怕极了一直哭,老奴想哄她回去,也不肯,就要守着您。别看咱们郡主小小人儿,就懂得心疼娘啦……小郡主,乖,不哭了哦。咱们王妃醒了,没事了。您乖乖的,王妃刚醒呢,身子还弱着,还不能抱您呢。乖啊……”
李倩看着小女娃扁着嘴,窝在妇人怀里,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小不点,你委屈,我还更委屈呢。你说我一个热爱生活、勤劳工作、积极向上、奋发图强的小白领,招谁惹谁,招谁惹谁了,在人行道走着,突然就飞出一破车把自己狠狠地撞飞了。好吧,撞飞就飞了,不是好歹命还保住了吗,都送到医院进了ICU了。怎么,怎么睡一觉醒来,就到这个鬼地方了?!……神啊,不带这么玩人的嘛!
就在这三人,一人唠叨,一人哀伤,还有一娃哽咽间,一位年约二十的侍女并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嬷嬷急急走入内间。
侍女二话不说,冲过来一把跪在脚踏边,把李倩吓了一跳,“王妃,您终于醒了!奴婢……是奴婢无能,您责罚奴婢吧!要是奴婢能拦住春雪,王妃就不会遭这罪。原是小郡主庆生的好日子,却让王妃您……多亏菩萨保佑,您吉人有天相,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奴婢也无颜苟活了。”
没说几句,泪水就哗哗往下流,引得一旁抱着小娃娃的妇人、侍奉的丫鬟们,也随之抹眼泪,一时间,屋内一片悲戚戚。
什么情况?李倩头顶一个大大的问号,听这话的意思,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是被人推下水的?!可原主不是个王妃吗,谁这么大胆还谋杀王妃?等等,如果真是谋杀,那……
嘶——,脑门突然抽抽地痛了起来,仿佛要生生裂开般。难道是落水时碰着什么地方了?李倩喃喃道,按揉了一阵,痛意才淡了些。
嗯——?刚才是想到了什么东西来着?好像还很重要的?李倩缓过来后,想了好半会儿,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启禀王妃,”一把平稳的声音传来,“丫鬟春雪,已经关起来了。”
顺着话音,李倩看向这位嬷嬷。从方才进来后,她便安静立到一旁,也不似别人那般激动哭嚷。但她时不时瞄向自己的目光,却让自己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老身已经审过,那丫头坚持说,当时一心想求王妃救她娘,见您不肯理会要离开,一着急就冲了上去,冲得太猛一时收不住脚才撞上您,致您落水,绝不是成心要害您,更没人指使。就在老身离开前,她还求老身替她娘说道,说好歹吴妈也是从正院出来的,一向老实本分,求王妃开恩。”说完,妇人便直直对上李倩探视的目光。
李倩被这突然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便借故移开视线,看向跪着的侍女。白净的脸蛋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闪烁着机灵与活泼。
还未等李倩有所反应,侍女已经站起身来,转身向妇人说道:“徐嬷嬷,咱们王妃好容易才醒过来。您瞧,现在脸色还白得让人心痛。奴婢觉着,先不说旁的,春雪这丫头害咱们王妃落水,只这条,就不能轻饶了她去。”
李倩连连点头,心里暗暗为这丫头点赞。叫紫云是吧,好眼色!小女我初到宝地,东南西北还分不清,哪晓得什么劳什子吴妈阿。
徐嬷嬷缓缓开口:“回王妃,若按宮里的规矩,春雪该杖毙。而郑宜人约束下人不力,也应降名份以示惩戒。”
杖毙?!李倩心里一惊,这徐嬷嬷也太狠了。自己不过回避了她一个问题,竟这么步步紧逼。堂堂王妃被丫鬟推落水,这事怎么听都透着怪异,更别说事情都没弄清楚,就要把人给咔嚓了?就是李倩现晕着头也不会这么建议。何况这个徐嬷嬷,横看竖看,也只有比自己更精明清醒的份儿。
这边紫云也微笑着回应:“嬷嬷,您一直伺奉皇后娘娘左右,咱们王妃常说,说到规矩奖罚,嬷嬷是府中第一明白人。可是眼下王妃刚醒,身子还虚着呢。再说,咱们主子是醒了,但怡蓉苑那边……”
徐嬷嬷无意中紧了紧眉,紫云继续说道:“红云姐姐至今也没传回消息。奴婢大胆,觉着春雪的事,眼下先放一放,嬷嬷您看……”
徐嬷嬷看了看李倩毫无血色的脸,“紫云姑娘考虑的是,老身失察了。就先关着她,等王妃缓过来,再作处置。”
两人这边刚说完,外头的通报声就响起:“王妃,红云姐姐回来了。”
一位着水红色马面裙的侍女走了进来,行礼后,就匆匆开口:“王妃,孙淑人的胎保住了!”
闻言,紫云和徐嬷嬷齐齐舒了口气。
“蔡医副大人说,虽是惊险,孙淑人的胎终是保住了。只是往后要千万小心吃食,淑人的脾胃虚弱,绿豆等凉的是万万不能再吃了,糯米糕点恐怕也要忌口一阵子。吃清淡些先把脾胃养好,等天气稍凉再进补……”
听完红云的汇报,医正开给李倩的药汤也煎好了。李倩一边掐着鼻子喝药,一边在心里嘀咕。到目前为止,自己算是基本搞懂了三点:穿成了某个朝代的某王妃,还生有一个女娃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原主被某丫鬟撞落水,韶华早逝,自己才得以穿过来;这时侯府中某小妾还在闹小产。
黑黑的药汤苦得让李倩打了一个哆嗦。
可话说回来,王府主母被一个丫鬟撞落水连命都没了,只是个意外?李倩怎么也无法相信。若不是意外,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丫鬟要去谋杀王妃呢?还是背后另有指使者?那个吴妈是怎么回事?徐嬷嬷又是什么角色?她怎么一副跟自己很不对付的样子。还有,为啥红云说完医副给小妾的医嘱后,一屋子人的表情都复杂起来,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她?
李倩好容易咽下最后一口药汤。这一连串的问题,把自己都绕晕了。
哎,因缘巧合,世事难料,谁成想到,真正的王妃已经香消玉殒,而自己这个现代的灵魂,却顶着王妃的身子,活了下来。就算原主之前真是被谋害的,那与她……一个想法突然涌现,惊得李倩倒吸了一口气,一股药气直冲上喉咙,便剧烈咳嗽起来。
李倩一边咳得眼泪直流,一边在心里哀嚎,她终于想起之前脑海中一瞬而逝的关键东西是什么了。若真是有人要至原主于死地,那现在自己这样子,凶手能放过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