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过了半年,卫无忌还是不能相信自己成了孤儿。
每次醒来的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仍在明月山庄房间的那张大红木架床上;不用起身伸手就够得着的小书架,上面放着他平常爱看的古典文学名著:《金瓶梅》、《如意君传》、《灯草和尚》、《武后乱宫闱》、《素女经》等等。点上一根檀香,温暖、柔和、密闭。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看书,如果愿意,他可以在床上呆一整天。
然而当他一揉眼睛,就会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藏满了虱子的草席或是硬邦邦的木板上。
床板上只铺了一张破草席;屋顶没有天花,直接就是横梁、黑瓦,有几块瓦缺了,填了透光的毡布以防漏雨。
卫无忌凝聚起自己睡散了的魂魄,他想起这是汉口城外的一个小客栈。
离开明月山庄已经半年。
刚开始卫无忌只想着报仇。
“去找舅舅,”母亲说:“舅舅有一套“天罡三十六剑”,是华山派的镇山之宝,只要学会这套剑法,一定可以报仇。”
安葬了父母,卫无忌准备出发时,发现走不成。
林叔派了两个长工跟住了卫无忌,不许他进卫何、朱梅的房间。进不了房间,卫无忌就拿不到钱;没有钱,能走哪去?
林叔说:我是管家。管家管家,当然要管这个家啦,之前这个家姓卫,现在可是姓张啦。没办法,我就得替姓张的管这个家了。
钥匙在林叔那儿。
卫无忌只有几两零花,他之前可从来没有考虑过钱的事情,更别说攒点私房了,但是去华山有几千里路,没有盘缠,怎么住店?怎么吃饭?
后来卫无忌回想起曾遇到过的所有人,认为阿环姐是个好人,一个纯粹的好人。
阿环姐偷了钥匙,交到卫无忌手上。
那两个寸步不离跟着卫无忌的长工想捣乱,阿环指着鼻子骂:你们两个没脑子吗?少爷拿不到钱,你们两个有什么好?林叔是主子吗?就算明月山庄不姓卫,它也不信林!
柜子里只剩几百两银子,平常里面总有个八千一万的;卫无忌想,肯定是林叔先搜过了。
总好过没有。
卫无忌觉得,跟张山峰比起来,林叔更加可恨。
不过,想着谁最可恨又有什么意思呢?反正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只是想到再也见不到朱梅和卫何,就一阵阵地心悸。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他们。
朱梅就算了,就连卫何,一向以严厉著称,现在卫无忌也想起他的好来。
朱梅曾经说:“别看你爹嘴上不说,其实他可疼你了。”
朱梅经常提到的三项与父爱有关的事迹是:一、你三岁的时候,半夜发高烧,不肯睡,非要去外面看星星,好不容易睡着了,你爸说外面凉快,不舍得把你抱进来,大热天的,到处是蚊子,你爸一晚上没睡,用“碧萝轻烟掌”打了一晚上蚊子,第二天一看,他满脸是蚊子包,你身上可一个都没有。二、你五岁的时候,过生日,闹着要吃龙虾,家里、镇上都没有,你爸爸使着“八步赶蟾”的轻功,来回一百多里给你背了一箩筐回来。三、你七岁生疳积病,不长肉;听说黄山有个名医,号称儿科圣手,你爸来回五百多里路,花了半个月亲自上门一百两银子轿子抬过来给你看病。
子欲养亲不在,卫无忌痛啊。
他决定把张山峰碎尸万段。
刚刚离开明月山庄,虽然心里苦,但是好歹有马有钱,旅途还是顺利的。
半个月前,到长沙的第一天,他牵着马穿过热闹的街衢,那是他第一次到大城市,自然有许多热闹要看。
虽然背负血海深仇孤身远行,但世界这么大,还是要看看的。
在酒楼结账才发现自己背包里的五百多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不翼而飞。
他想起街上有人撞了他一下。遇上贼了。
只好卖那匹马,那是去年他过生日时卫何送给他的大宛名驹,通体雪白没一根杂色,据说花了五百两。
他在长沙城北马市兜了半天,问了十几家马行,最后卖了八十两。酒楼跟过来的伙计说:卖八十两不错了,你是外乡人,又是小孩子,要不是看你身材高大拿着刀剑,早就有人动手抢了。
可是在岳阳,他还是被抢了。
那天傍晚,眼看太阳落山,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他急着赶路,只想到下一个镇子投宿。
后来剩他一个,到了河边。
渡口荒凉,岸边是长草和芦苇。水面上落日余晖金光闪闪,景色很好。
他心里着急。河对岸几里处就有个小镇,炊烟袅袅,可望不可即,眼看要露宿荒野了。
有只小舟划过,他喊:船家船家!帮个忙,送我过河!
船家说:不行不行,我要回家吃晚饭了!回去晚了堂客要打屁股。
卫无忌举着一两银子喊:我给你一两银子!饭要是凉了,热一下还可以吃,我要是过不去,就没地方睡觉了!
到了河中间,船家拿出一把刀,说:老规矩,板刀面还是馄饨。
卫无忌虽然学过武,却不会游泳,蹲在船上站都不敢站起来,船家请他吃馄饨,掀到水里,抢了包裹。
总算命不该死,捞到一根烂木头,喝了一肚子水,第二天早上漂到岸边。
去县衙首告,递了状子,师爷说,没那么快,得等。
在县衙外墙角睡了几天。
晚上冷,找些稻草垫着,卫何说过,直接睡地上寒气会浸身,会得风湿。
后来一个好心的门子告诉他,你一个外乡人,又没有孝敬,等上几年也不一定有结果。打发几个馒头,让他走。
朱梅的玉女剑掉在了河里,卫无忌身上只剩下金乌刀,刀把外面包着一圈金箔。这是父母最后的遗物,按道理是要珍藏的,卫无忌犹豫了半天,最后饿得头晕,当了三两银子。
到汉口城外的客栈,只剩下十个大钱,够睡一晚大通铺。
一间房里三十几个人,床板相连,都是些挑夫、马贩子、算命先生、耍大刀的、修墙角的、四处帮人割稻子的禾客,等等,味道非常沤人。
卫无忌自己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去,他已经十几天没有洗漱过了。
卫无忌喝了一碗白粥倒头就睡。
早上醒来,卫无忌躺在木板床上,发愁了,现在真是身无分文了,怎么办?
去华山的路程堪堪才走到一半。
难道要饿死吗?
都怪那个死张山峰,不要脸的张山峰、挨刀砍生儿子没**的张山峰;等你落到老子手里,要用小刀在你身上割一条条小口子,在小口子里抹上蜂蜜,然后让蚂蚁一口一口,咬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了,要把手脚全砍了,舌头也割了,偏偏留下他的命,扔到街上去乞讨要饭。
总之,要让他生不如死,要狠狠地把这个仇给报了。
实际上,心里面过完瘾冷静下来以后,卫无忌就沮丧地认为,自己是报不了仇了。
张山峰那么厉害,连卫何都毫无还手之力,自己再怎么练,也是不能超过卫何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报仇?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摊上这件事?我不报仇行不行?
他恨起卫何来,为什么你要去惹那个张山峰?为什么你又打不过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没办法给你报仇!还有,朱梅你为什么要自杀呢?那是你的丈夫,你要自杀也报完仇再自杀呀!
卫无忌越想越委屈,不知不觉就掉起眼泪来。
这时天已经亮了,旁边躺着的一个陌生人,一个健壮汉子,看见卫无忌在流眼泪,坐起来问:这位小兄弟咋哭了呢?受啥委屈哩?
卫无忌觉得不好意思,假装揉眼睛擦掉眼泪,说:没有,没有,我好得很,没委屈,很幸福!我眼睛进了个灰,这房子,又没天花板,容易掉灰尘下来。
这位大哥就说:别不好意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出来混都不容易。看你泪花还在呢。小兄弟这是要去哪?
卫无忌说:华山。
这位大哥说:哎呀咋这么巧,俺哥几个正好要去潼关,就挨着华山,咱们可以一路做伴哩!
旁边睡着的两个汉子也坐起来。
那位大哥说:小兄弟咋称呼?我叫陈大龙,这是我兄弟陈二龙、陈三龙。
卫无忌却想,哎哟不错,他们正好要去那边,要是能跟他们一起的话,倒省了好多事。不过……卫无忌想到自己已经身无分文,这一路过去几千里路,吃饭、过河都要钱,哪里去弄钱呢?
陈大龙说:小兄弟,我们都是正经买卖人,并不是强盗,你看,我们这是贩了一车棉花去潼关卖呢。
卫无忌说:陈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是??唉,陈大哥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在岳阳遇到强盗,被洗劫一空,现在我身上可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了。
陈大龙哈哈一笑,说:原来是这个,小兄弟,咱们萍水相逢既是缘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个义字。小兄弟,要是不嫌弃,这里十两银子先拿去!
卫无忌见陈大龙这么豪爽,心里一阵高兴:总算遇着仗义疏财的江湖好汉了。
卫无忌赶紧自我介绍一番,说是去华山走亲戚的。
他觉得报仇这种事说起来太麻烦,而且有点羞于出口;有句话叫家丑不可外扬,家里倒了这么大的霉,挺丑的。
陈家三兄弟有两匹马加一辆骡车,车上果然是几大包棉花。
当下晓行夜宿,一行四人往西天而去。
卫无忌跟着走了半个月,他不认识路,也没好意思问。连个路都不认识,说出来未免被人看不起。
卫无忌也想过这陈家兄弟会不会是坏人,不过转念又想,自己身无分文,没什么可图的,总不会把自己吃了吧?
陈家兄弟里,陈二龙、三龙对卫无忌都有点爱理不理,卫无忌吃人家嘴短,只好委曲求全。
好在陈大龙很和善;行路时,常跟卫无忌走在一起。
这天,走过一处山坡,这山坡不高,简直称不上山;正有点像明月山庄的地势。卫无忌想起了明月山庄,又想起了父母,他想吃红烧肉了,红烧肉是他最喜欢吃的菜,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卫何觉得红烧肉没品,成大事者不吃红烧肉,要吃就吃红烧狮子头,但是卫无忌觉得狮子头不够简练,名过其实。
卫无忌想着红烧肉,想得掉眼泪。
陈大龙问:卫兄弟,心里有事?
卫无忌有些尴尬,抹了抹眼泪,说不出话。
陈大龙温柔地说:其实,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开心。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何不开开心心过一天呢?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口给大哥听听,说出来,心里就好过了。看看大哥能不能帮上忙?
卫无忌好久没有被人这样关怀了。
卫无忌想,人家对我这么好,我却还瞒他事情,实在不是江湖好汉所为。
卫无忌说:陈大哥,其实,唉,我不是去走亲戚的,我是,我是无路可走啊。
当下,卫无忌说了自己的遭遇,如何一夜之间父母双亡。
陈大龙叹了口气:想不到小兄弟小小年纪,身负血海深仇啊。
陈大龙靠拢来轻轻拍了拍卫无忌的肩膀。
陈大龙问:那张山峰为什么会放过你?按道理他应该斩草除根的呀?
卫无忌一愣,这个问题他可没想过;可能张山峰觉得根本不值得动手吧。不过这个理由实在有点伤自尊;不好说出口,就说不知道,这是卫无忌的生活经验;卫无忌吞吞吐吐说:这个,我不知道。
陈大龙又问:那他有没有说是谁指使?
卫无忌说:指使?这种事还要谁指使吗?
陈大龙说: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啊,你想,这张山峰其实跟你爹妈也并无多大冤仇,若无人指使,哪里需要做成这样?
卫无忌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张山峰存心想抢占明月山庄,就算一点冤仇都没有他也会挑起事端。卫无忌不好当面反驳,含混两下过去了。
陈大龙也没有深究这个问题。陈大龙又问:那,张山峰有没有透露他还想干什么?
卫无忌说:这?他怎么会跟我说?
陈大龙咧嘴笑了,露出白花花的牙齿,说:看样子小兄弟确实知道的不多呀。
卫无忌说:陈大哥,我的事全告诉你了,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陈大龙哈哈一笑:小兄弟,咱们是要命的交情,我又怎么会看不起你?
说完快步赶到前面去了。
卫无忌看见陈家兄弟在前面低声说话,他知道在说自己的故事,不由得躲得更远。
经过一片连绵大山,上坡下坡拐弯抹角,路越走越窄。
过了这片山就到陕西了。
午时到了一处密林,前后无人,四人在一棵树下休息。
陈大龙说去拉屎,走开了。
陈二龙在骡车里翻了一阵,抽出一把刀。
卫无忌看见了,心想:原来棉花下面藏着刀呢,也难怪,这一路上没把刀防身不行,可惜金乌刀已经当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去赎回来。
陈二龙提着刀走到卫无忌身边,指着卫无忌,恶狠狠地说:小子!你这么没用,爹妈的仇都报不了,不如今天老子做个好事,送你跟爹妈团聚吧!
卫无忌还没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刀已经砍下来。
卫无忌毕竟练过多年,滚到一边躲开了。心里又惊又怕,操!怎么回事?
陈三龙提刀从另一旁上来,堵住了卫无忌的去路。
卫无忌坐在地上大喊:陈大哥!陈大哥!陈大龙!
卫无忌认为他们肯定是瞒着陈大龙的,只要陈大龙回来他们就会放了自己。
陈二龙笑着说:****!你乱叫个啥?
又举刀砍下。
陈三龙也戳一刀过来。一左一右,卫无忌靠在树上,无处可躲。
卫无忌抱住头闭上了眼睛。
“噗噗”两声,陈二龙、三龙倒了。陈二龙脸朝上倒在卫无忌脚边,嘴里流血,睁着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再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是谁?
他有些不敢相信,竟然是张山峰。
张山峰背着手立在面前,居高临下藐视着卫无忌。
卫无忌回过神来,腾起一股怒火,他捡起陈二龙的刀,跳起身子砍向张山峰。
张山峰伸两个指头夹住刀背,卫无忌的刀便再也动不了了。
卫无忌挣了半天,终于放弃。
他意识到自己报不了仇。后退一步,怒视着张山峰,说:直娘贼!有本事你杀了我!
张山峰扬手把刀往身后一扔,“嘿嘿”笑了两声,说:杀你?你也配?等你再练二十年武功,也不配我向你伸一个指头。
卫无忌一想也是,功夫差得太远,打是打不过的,但总得做点什么才符合他们的关系,只好继续骂:直娘贼!
张山峰“啪”一下,打了卫无忌一耳光。
卫无忌脸上火辣辣的疼,哭了。
张山峰说:你个****,你看不出来这三个人是来杀你的?老子救了你的命!
卫无忌一边哭,一边说:你救了我又怎么样?你还不是杀了我爹妈?你给老子滚,直娘贼!
张山峰抬起手又要打他,卫无忌赶紧抱住头。
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睁眼一看,张山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后来看陈大龙他们的尸首,都是天门上一掌毙命。
张山峰搜出些银两,牵匹马往华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