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不以龙为尊，纪年起于四方兽“白虎逆牙”启智记。
大魔天三千四百五十六年，逆牙开巨齿山领万兽自成一族，占云台八极拒天神氏于西门，后大神尊斩逆牙于泽海，兽族崩为万部，势衰逐流于西陆大荒。自此，神、魂二族各领大地三万年。
再后来，神分七氏，魂有三宗，人族逾数百国。
而曾经的万部兽族，或低下骄傲的头颅，苟蜷于西野，偏安一隅村落。或如力擎万倾的修破离大君，纵狼驱虎，挞伐天下，持逆牙辉耀不落于烽火。
从久远的洪荒传说，到长辈叙事中童年的战火，各族战乱从未停休。
王权易主，谁人又跌落神座，唯有云荒默默，默默埋葬一层又一层的尸骸。
他也默默，但天生有火。
天元十七年，亚人集百万众于迷渊灵山以北木籁建国，次月，南部人族诸国攻亚人于迷渊，十月，天降邪火，化亚人圣城木籁为虚无。
七年后，圣城之战落下帷幕，亚人再度为奴，其时，右风七岁，未死。
祁烈开国仅四十三年，在人类诸国中属末流小国，也是为数不多愿意接纳亚人的国家，这里的接纳是指不杀掉。
没被杀掉的亚人奴隶都在大牧场里，牧场本来是养牲畜的。
右风被拉出来的时候一头撞在了石栏上，额头上皮肉蹭掉了一角，片刻血珠才慢慢沁出来，流到眼角延过灰白消瘦的脸颊。
牧人收了收铁索，把他拉近踹了两脚。尽管身下不过是七岁大的孩子，牧人力道上却很是随意，脸上的表情始终也没什么变化，没有怜悯，也还未愤怒。
成年壮汉随意两脚的威力也不是七岁孩子所能承受的，右风在一瞬间蜷成了一团，弓身埋在地上发出了几声压抑的哼哼。
“没死就赶紧走吧，今天不干够活，你那可怜的姐姐早晚要被那群牲口干个够。”
地下的孩子闻言抽搐了两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他的手抠进泥里，仅是撑起了一点高度，便又重新摔倒，仿佛是在冰面打了个滑，发软的手脚已经无法让他保持站立。
牧人直山隶属祁国北军最精锐的鹰旗七部。圣城之战的最后一役中便是鹰旗军最先攻入木籁城。直山所在七部是先锋部队之一，破城时伤亡最为惨烈，几乎在一战中折损殆尽，直山也被亚人砍掉了一条胳膊，成了残疾。半生的戎马生涯，再难回去耕田牧马，于是便被调到了大牧场，掌了十户奴。
牧人算不上好的差事，平日工作与普通狱吏没有太大区别，看管的都是些战俘奴隶，右风姐弟正是直山手底管制的十户之一。
手底两个没背景的新兵已经带了其他奴隶去了石场，此时的右风则落到了他的手里。这对亚人姐弟已经在石牢待了半月有余。姐姐在数日前遭了几个年轻牧人的欺辱，虽被这小崽子拼死护了下来，却是惊出了什么毛病，活不过来的样子。
十余岁的少女都能下得了手，想起那几个牲口狼狈的样子，直山除了微恼年轻人的放浪，和奇异的嫉妒之外，还有一丝丝疑惑。什么样的狠劲才能让七岁的男孩在那些新兵身上留下那些伤口。
想来是日子过得太无聊，直山低下身子去关注了下右风的牙口，似乎是要确认脚下的东西到底是不是一头野兽。虚弱的男孩还在试图从牧人威胁的谈话里爬起来，虽然低着头，但隐约的棱角也能看出他的清秀，于是让人想起了他美丽鲜活的姐姐，那么纯白的小姑娘，自己也不是没有奢望过。但木籁亚人刚刚归降，明面上的***或虐杀都是不允许的。那几个新兵虽然没有得手，但某些方面却让直山觉得自己是越发胆小了，若是在鹰旗的时候，这么漂亮的小奴隶，早被血性的军人们哄抢尝遍了。
直山也曾是血性方刚的军人，直到失去了一条胳膊。他原本平静的脸上没来由的有了怒火，于是用脚上还糊着泥的军鞋踢了男孩的门面一脚，男孩痛叫一声翻倒在地。这让他皱起了眉，想着跟一脚把小鸡仔踢飞一般毫无成就感，顿时觉得十分无趣。
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天光，穿云的而至的光线让他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扯了扯铁索，牧人直山在唯一的手里使了点力气，就这么拖着地上的孩子向石场赶去，像拖着一条死狗。
石场在大牧场最北的地方，周山开凿的石材经劳力加工过后运往计石城，上乘的则直接留在帝都，供工部使用。原本的工匠只留下一小部分，大部分劳力则被替换成了这些奴隶。
较于牧场石牢区域的压抑阴暗，石场的氛围则是持续的沉闷。
满天飞尘，远远望去，灰蒙蒙的空气里都是些行尸一般佝偻伏行来回穿梭的奴隶，这些奴隶并非只有亚人，其中不乏兽族和魂族，也包括祁烈敌国的人族战俘。右风甚至在那些机械的身影看到了一道暗淡的光，那竟然是一个被抽了灵髓的神族。
这是右风第三次来到石场，直山解开了他项上铁环的链子，在他背后踢了一脚，就有拿着鞭子的牧人把右风赶到了人堆里去。
这些奴隶崽子能做的事情有限，较粗重的活一般是干不了的。右风被分配在一名工匠手底凿磨石材。工匠叫黑牙，是个面目有些愁苦的半兽人，右风从分配到石场以来就从未见过他半刻的好脸色。不过屈身为奴，想必也没人开心得起来。
黑牙在石材上用墨斗绘了线，才吩咐右风等人干活。给这些小东西捣腾的都是些粗胚，后面的细活还是要工匠自己负责。
像右风这样的幼年奴隶本无多大用处，但养个两三年却又不同。亚人体质上在十一二岁是成长最为迅猛的时间，一般能长到人族十五六岁的个头，届时这些个奴隶崽子就都是精壮的劳力了，美貌的女孩还可以卖给达官显贵当妾婢。听闻每月都会有一批来大牧场买东西的人。
奴隶可以成为很多东西。可以是奴才丫鬟，低贱苟活一生。也可能成为斗兽场里的死士，秘术师的材料，或一出手就变成尸体。
右风知道自己和姐姐都可能是那些东西。
他知道，所以在劳作上非常卖力，导致皲裂的手掌经常沁出血来。到后来这样反复的疼痛竟然让七岁的孩子微微麻木起来。被俘之后并不是没想过逃跑，但自己年幼体弱，姐姐也悲痛成疾，任是还算聪慧的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从这看守森严的牧场逃出生天的可能。
可木籁城没了，他们即便逃出去了，又能到哪里呢。
阿爸在木籁城破时战死，死得很干脆，听活下来的库鲁叔叔说，阿爸是被祁烈军一刀劈成两半的。姐姐听到后晕了过去，醒来就哭干了眼睛，右风后来想，不是姐姐那么哭的话，人族军可能不会在树穴里找到他们，可能现在已经跟着幸存的族人在西荒的某块土地上流荡，而不是在这里，成为每天都要被拴上链子的奴隶。
他还有些不清楚奴隶这个词汇的含义，但已经明显的感受到了这个身份的待遇。
他想阿爸若是知道他最心疼的女儿被人当成牲口一样，一定会活过来跟这些人再度同归于尽的。可右风没脸让阿爸看到自己还是他懦弱的儿子。他越想下手越用力，伴随着不健康的喘息，仿佛急着要榨干本就虚弱的身体。
黑牙听见了他的动静，过来看了一眼，马上怒喝着把右风从石材上踹开：“兔崽子，不要命了吗！”
右风摔在石屑堆里，手脸割了更多的口子，疼痛让他恍惚过来，原来是把石材往墨线里凿去了一块。他有些无措，只能抬头看向这个半兽人工匠，想着他手上没有鞭子，那接下来应该是一阵拳打脚踢。身旁有胆大的同伴也把视线瞄向黑牙，想着右风接下来的遭遇，但除了担忧，只能更谨慎卖力的去凿磨那些石材。
被打死的奴隶都在大牧场后边的埋骨地里，没人有不怕死。
右风眼里微微有了惊恐，阿爸死了，唯一占据着心绪的是无尽的悲伤。他出生在圣战序幕的第一年里，是在战火里活到现在的，见过很多次死亡，但若自己是死亡本身的目的，依然让他感到惊恐。
他还不能死，也不想死。
出乎意料的是，黑牙脸上的愤怒有些不同，他的眉拧得很紧，更多的是焦虑，右风这才重新意识到，这个工匠也是个半兽人，也就是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