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春秋荟尾声,邓少行没盼来黄裳,倒是有另一拨人腾空而至,先一步来到了云霄宫。
当时众人正在会场就一个老妇人抛弃自己的老伴,致其枉死的案子争辩,忽听上空一阵鸣响,随即便似有天兵天将从云端纷纷而下。
直到那些人落于会场中央,众人才发现原来是墨者驾木鸟而至。
看着那十几位衣着朴实却挡不住超然气质的墨者,众人纷纷惊叹,均想,墨家素来行事低调,这好大的排场,也有人想他们终究实现飞天的畅想了,墨者果然人才济济让人鞭长莫及。
“墨者大驾光临,所为何来呀?”
其实墨家众人尚在当空,骨笛门徒便已发现,纷纷搭弓准备射杀,他们还有专门的火攻阵仗,准备用火球抛掷上空烧毁木鸟,但被上面的人传讯按住,这才引而不发。
墨家大子携十数位师弟,从木鸟上跳下,笑道,“骨笛门看来也并非滥杀无辜之徒。多谢容情。”显然他们也知道,若非骨笛门人箭在弦上却虚而不发,他们纵然驾着木鸟越过宫墙也难安然落地。”我们是来参加春秋荟的。“
”春秋荟没有邀请你们。“骨笛门徒答道。
”春秋荟谈天下事,天下人皆可参与,我墨家立于天下,为天下人,如何不能参加。“
卫焉此时也出场将先前那人按住,”墨门朋友,若要参与,请入座。“似乎还很客气,找来执事安排案几请墨家众人一一入座。
骨笛门见了墨家居然没打起来,在座众人包括邓少行都很意外,不过他们也知道多半是见人太多,懒得当众撕破脸皮,搅乱春秋荟。
”只怕要荟后算账。“有人小声道。
邓少行看着旁边跟墨家众人点头的田洛,忽然觉得自己多半被田洛给利用了一把。见墨家大子也看到了自己正冲自己点头示意便也点了点头,却见师妹不知何时也已然来了会场。
施北雁坐于邓少行旁边冲着墨家大子点头,显然他们居然认识。
“怎么不雕神像了。”
“百里门主知道墨家来人了有事要办,让我先来参加春秋荟。”
“羲和神像已成了。”
“还没,还有好多细微的工序,百里门主要求极高,现在他在画九玄神女的图画,打算接着塑造九玄神女神像。”
“不用说,也是依着你的模样了。”
施北雁嘴角含笑不答,脸显骄傲。
邓少行不再说什么,待这局完,有墨者起身向高台上主持之人言道,”且慢,我这里也有一疑难案情,需要决断。“
众人都以为骨笛门会说那也得等他们的安排之后,但未想骨笛门总是出人意表,很是配合的问,”什么案情,还请当众澄清,容在场诸位辨别。“
那墨者指着他们中间坐立的一人,道,”今有安邑农妇状告骨笛门徒杀她全家,被官府捉拿后逃逸,最后被骨笛门也就是云霄宫收罗,现藏于凌霄宫。“
其实早有人注意到他们当中不同于其他人的农妇,邓少行初始还在想,这是什么人,难道是墨门还是骨笛门人谁的亲人,果不其然。
众人闻言满场骚动,骚动完了渐渐噤声,各种视线皆是射向凌霄宫的人,想看他们如何应对。虽然大家都知道凌霄宫也好云霄宫也罢皆属于骨笛门,而骨笛门实际上已经渐有取代墨家的地位成为江湖第一暗帮的势头,但墨家势力尚在,影响未退,人才留传不息,此时毕竟又是公众场合,一言一行日后皆会毫无隐匿的流入江湖世人的耳朵。骨笛门纵然我行我素,但显然他们并非完全不在乎他人眼光。最重要是朝廷的人可还都在呢,虽然他们就是个摆设,说白了还不是与骨笛门相互利用做戏,但明面就是明面,一些暗地里的勾当总不好就曝在青天白日下。
没想到骨笛门很快就有人挺身而出认账,”说得可是我。“
众人偏头但见一黑衣衫人从宫城墙上飞身而下,落入远处大殿的地面,随即大踏步而来。
不及他走近,满场人都无不叹服,骨笛门也真是够了,一个普通的门徒都是这般的人才出众,英姿勃勃,充满自信和傲然一切的神髓,而且他们几乎个个如此,真不知从哪收罗来的,难得的是据说个个还是杀人越货干过非常之事的亡命之徒,还有那大名鼎鼎的抽取父母骨髓的传闻,真是太也名不符表。又见他敢作敢当,不免都想,倒是条汉子。
”啊,是你,杀人犯。“
看来不是顶包的,那妇人一瞅见此人的真容便激动的大喝,就要从墨家弟子手中抽出短剑搏命,终究被墨家众人按住。
墨家弟子问,“你便是安邑爨。”
“爨凌,我凌霄宫清凌使者。”墨家人不及问完,话头被另一人接住,但见一道长长的身影渐渐从旁边的另一正对的大殿步出。
人群重新开始骚动,”是南宫门主。“
居然是南宫霄,之前听说到外面办事了,想来已是赶回了。
待南宫霄入殿步上中央高台,满场数百人都有被太阳重新照耀一遍的感觉,有心智不够强大的都要自惭形秽不已。
他的嘴唇细薄,你若只看到他鼻翼之下的部分,一定会想这张脸庞的主人必定是一位倾城倾国的绝世佳人,然若你果真看到他的全部容颜,你更不得不惊叹他其实是能让倾国女子也甘心追随的英俊男子。
他很少笑,连带眼睛里也不带丝毫笑意,但你却无法对他有任何微词不满,因为他眉目飞扬,嘴角天然就带笑,他的眉头会在你凝视它的某个瞬间微微皱起,眉宇间的郁郁之态随即坦露无遗。极淡漠,却毫无遮掩。似有什么难解的心事隐隐浮于眉宇间,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抚慰宽解。
看来南宫霄有难解的心事萦绕心头,施北雁心中想。
”师兄,南宫霄并无凌字,为何要叫凌霄宫。“施北雁早想过这个问题,此时再次想到,邓少行摇头,来不及回她,他自然知道南宫霄原本就叫凌霄的,而那个爨凌肯定不叫凌。骨笛门徒许多用化名的,原不足为奇。
”胡说,他根本不叫爨凌,他叫。“那妇人也被南宫霄的气场所摄,呐呐的半天,张大了嘴巴,直至墨家众人摇了摇她,才渐渐反应过来。
”他叫什么,你又知道,你是他什么人。“
”他。“却见那妇人居然说不出来,”他。“眼泪在眼中打转,终委顿往下倒,墨家子弟扶着她,不完全像是被南宫霄震慑,均想看样子难道真有我们查询不清的地方吗。
南宫霄厉声逼问,”哼,你叫什么。“
那妇人心中一颤,”我。“
”你叫什么不重要,重要是你丈夫也姓爨。“
众人心想安邑多出爨姓,整个村子都姓爨都无奇怪的,但南宫霄肯定不会抓住无关紧要的小事纠结,果然他随即道,“二十多年前,你趁丈夫出门跑生计的空档,与邻村的爨姓士子有染,后生下一个儿子,那孩子长大后越来越像他的生父,纸包不住火,当年的闲言碎语重又开始不胫而走,你怕事情终败露,自己名节不保,便心生杀机,于是假意带着孩子回娘家醒亲,实则想半途杀死孩子,谎称孩子失足跌落山涧而亡。”众人听着都将视线转向爨凌。
“半道,你趁着那孩子熟睡想将其掐死,无奈那孩子命大,大抵也是你念及亲情下手软了点,那孩子在你抛弃荒野后复又苏醒,挣扎数日数夜,居然凭着记忆重又找了回去。”许多人都随着南宫霄的述说,似回到当日难忍的情形,不禁唏嘘。
从那妇人的神情看,南宫霄所讲的故事并非空穴来风。墨家众人渐渐也觉得自己看来也是只知其一了。
南宫霄一面说一面步下高台,走近人丛,走向那妇人,继续道,“你们见那孩子回来,不认为是上天给自己一个弥补罪过的机会,不自责不反思不赎罪,反而加倍虐待自己的孩子,反倒认为这孩子就是上天派来惩罚你的,害你的,杀也杀不死,是孽障,是妖孽。”
那妇人闻言眼泪开始往下掉。
“这不是你多年咒骂鞭打这孩子之时所发的诅咒么?”
“哼,可怜那孩子本性太过纯良,他以为只要加倍对你好,你们就会改变对他的态度,他还以为一直是自己不够好,才让得你们如此讨厌他憎恨他。”
“于是他拼命努力,小小年纪便是乡里远近闻名的神童,许多年岁长的士子都喊他小先生。”
看来都是实情,南宫霄又讲述的极有感染力,旁观听者无不动容,施北雁鼻头微酸,眼泪忍不住便要滴落下来。
邓少行瞥见心中一动,再看那所谓的爨凌,只如讲别人的故事,无动于衷。
“这样的孩子,你们不该骄傲吗,欣慰吗?”
“你们不,你们憎恨,愤怒,为何一个孽障要如此优秀。”
南宫霄话锋一转,变得厉声,逼近那妇人,低沉的声音中带有呵斥。
“旁人也就罢了,那男人打孩子终究情有可原,你是孩子的生母,为何要如此泯灭人性良知?带头毒打?你配为人父母,立于天地吗?还坐在这里指责你的孩子杀人?”
“啊哈。”
那妇人终于在压迫下彻底败下阵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看来也无须旁征博引的论证,南宫霄所言皆属实,只是他如何好似亲眼所见,更钻到了妇人心里知道了她的一切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骨笛门人太神通广大,众人只能这样想。
“孩子的身世的确值得同情,纵然如此,便该报复杀人,以泄私愤么?”
墨者们已经知道弄错了一些关键,但也改不了妇人满门被灭的事实。
南宫霄看也不看墨家的人,依旧直视那妇人,语变柔和,“其实最初你真的是做得不对,但后来你也有后悔,只是多年的习惯使然,折磨惯了这孩子,改也改不了。”
“而家中的事情也一直不顺遂,丈夫不争气,多年都没奔得个名堂,被同村同族的瞧不起,孩子虽然聪明可不能换取功名钱财,而那没用的丈夫渐渐的也感觉到了不妥,开始怀疑这孩子的来历。开始责难你打骂你。”
南宫霄近乎是变成了妇人,在替她诉说着当年的种种心声。
“想你也曾是县中闻名的淑女,少时爱慕者纷至沓来,你也不知怎么的就选了这么个差劲的。”
“际遇的不顺,让你心中十分苦闷,于是你将苦楚发泄在这个孩子身上。”
“其实你早已知道,这孩子善良听话,唯有他,真心待你,你也想好好待他,但就是忍不住,打习惯了,时常手痒。”
南宫霄直到说手痒之前都是语重心长的悲悯之态,那妇人渐渐安静,似乎真的被南宫霄说中心事,在场的无不骇然,难怪骨笛门武功诡异,他们的攻心之术的确厉害,虽然他看似更加掏心掏肺设身处地在为妇人着想,但邓少行和施北雁却均不自觉开始心生防备,尤其施北雁发现并不该同情落泪,心中有一股力量在与南宫霄渲染的气氛对抗。
直至南宫霄说完手痒的时候,他的神情语态再次改变,在场心事轻的,看着南宫霄举起他自己修长的手作比,近乎忍不住想要笑。虽然所说之事实乃人间惨剧不该笑,但他分析得如此惟妙惟肖,的确有乐趣蕴育当中的感觉。
“说白了,你也是爱这孩子的。”
南宫霄此言一出,在场聪明的,都已经有些料到南宫霄究竟想要干什么了。
果然墨家大子开始打断南宫霄,“南宫门主,对村野妇人攻心,下作了点。”
南宫霄恢复惯有的笃定平常之态,笑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村野妇人怎么就不能攻心。”潜台词已经非常明了。
邓少行心中一惊,他比更多人更先一步猜到了南宫霄的真正用意,抬头看向墨家大子,想要知道他们是否已然察觉,但墨家大子显然并没有空与他对视。
看着南宫霄也拿不准他到底如何,一切都在转瞬间,南宫霄很快继续道,“于是,你在一次被丈夫吵架,毒打之后,冲动之下,杀死了全家人,唯独留下这个孩子,只剩这个孩子,因为你知道,你一无所有,唯有这个孩子,这个原本很爱很爱你的孩子。”
“所以,是你杀死全家人的。”南宫最后指着妇人肯定作结。
“南宫霄!”墨家人一面呵斥南宫霄一面伸手去摇妇人,很明显她已经受南宫霄影响深重。
”这个孩子就在这里,你是要说出实情,还是继续污蔑孩子,致其于死地不罢休。永昌县尉在此,你自己选。“台上的卫焉也不失时机的推了一把。
县尉问,”妇人,真相究竟如何?是爨凌杀人,还是你自己杀死全家反诬他人?“
邓少行果然所料不错,这就是南宫霄的真正用意,他不只是要妇人心软撤销控诉那么简单。现场大概有相当一部分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还有些心智脑袋慢的尚在混沌,只以为看来果然是妇人行凶,还贼喊捉贼。
”大姐。“
”是我,是我。哈哈,是我杀的人。”妇人看来有些疯了,直往人丛中去。
“大姐。”
“是我。孩儿,你好好活着。为娘对不住你。“妇人不管墨家众人的劝阻,继续肯定道。一面说甩开墨家众人的阻拦,只向爨凌方向缓缓走去,爨凌看着朝自己走来厉声呼喊的妇人,脸上终于开始有泪痕划过。
满场的人都被妇人哭天抢地的哭叫声动容,有情动的都在默默流泪。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啊!“
待妇人行至中央高台的下面,并没有踏上台阶继续走上高台与爨凌重逢,而是一鼓作气的发疯一般一头撞在了台阶的墙壁上。
墨家众人及旁边离得近的纷纷奔过去阻拦,却已然来不及了,那妇人已经殒命。
县尉的人奔下台做最后的检视,然后当众宣布说看来真相大白,此事已了,随即看向携妇人而来的墨家众人可还有异议,墨家众人无言,他们便将妇人尸体抬了下去。
众人均想,妇人可恶虐待骨肉死也死得,只是真如她最后那般肯定的高呼自己杀人,始终觉得未必尽然。但事已至此,死无对证,还有什么好说。
施北雁看着行至旁边的南宫霄又看着台上的爨凌卫焉和远处四周宫墙上下若隐若现的骨笛门众,抓紧邓少行的手臂,问,”师兄,真相真的如此吗?“
邓少行看着施北雁如湖水一般清澈的双眼中有从未见过的惊惧和疑惑,心中不忍,回道,”或许的确如此。妇人虐待孩子是一定的。“
施北雁注视着邓少行,稍微放松,却似乎并不能完全相信,自言细语道,”世间事,从无真正的黑白分明,往往介于二者之间,相互渗透,十占其九。“
邓少行却听得分明,心中又是一惊,这话原没错,只是这多像骨笛门人时常挂在嘴边的言论。